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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她看似有些尷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敵意,無論怎麼看,那只不過是一個約會遲到的女孩。

  年級主任帶頭鼓起掌來:「大家歡迎,請林中尉發言!」

  「謝謝,大家隨意,其實今天沒有什麼政治任務,只是先認識一下。但是如果有問題,我們會為大家解答。」女孩理了理頭髮,「我叫林瀾,解放軍7488部隊的中尉協調員。」

  然後她從講臺上走下來,跟大家比了一個手勢,率先去拿餐盤了。我比大家晚了一點,站在那裡想起一面呵了氣的玻璃上淩亂的線條。

  是的,我在火鍋店看見的,和我在講臺上看見的是同一個人。林瀾第一次吸引我,是因為我知道她說謊了,她那時根本不在圖書館參觀,而是在火鍋店一個人做一件很無聊的事。那些淩亂的線條組成了一隻模樣很卡通的小野獸,從那個時候開始,它活在我心裡。

  冷餐會結束了還有舞會,林瀾領跳了第一支舞。當時北大掃盲舞會還在教國標,而林瀾跳的是Salsa舞,她領盡了當天活動的全部風頭,好在這兩個班是典型的羅漢班,一個女生都沒有,也沒有人因此妒忌不滿。不過我也明白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會和舞會中間,便裝的年輕軍人就跟我們在一起聊天說話,他們中多數是女孩,熱鬧的氣氛中她們精緻內斂。我能夠感覺到她們是一個人負責一到兩個學生的溝通,我想軍隊迫切要知道他們培養的這支技術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戰場。

  跟我們說話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後來我知道那是蘇婉。我和蘇婉聊著天,看見林瀾穿過會場,她環顧的時候看見了我,對我笑了一下。

  活動結束得很晚,我走出來的時候林瀾正好站在門邊。「我有幾個問題。」我說。「嗯,一路走一路說,我要從小南門走。」

  我們兩個並肩溜達,林瀾的鞋跟滴滴答答。「林中尉,國家要我們服役,對我們還是比較突然的,」我抓了抓頭,「軍隊生活我們不瞭解,其實我們裡面很多人是很猶豫的。」

  「怕什麼?」

  「受限制,不自由。」

  「其實從我內心來說,」林瀾斟酌了一下語句,「軍隊肯定是一個框子了,沒有在學校或者在企業裡那麼自由,不過框子也沒什麼,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隊裡面你會學會很多。」

  「嗯。」

  「自由是什麼呢?真的自由,你就飛了,好象世界上只有一個點讓你起飛,你飛到空氣裡,未必能找到路飛回來。」

  「嗯。」

  「完整的自由沒有過,軍隊的生活慢慢就會習慣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林瀾聳聳肩,「我現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麼?」她彎下腰去,再仰起頭看著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著頭,只有這麼她才能看見我的臉。「嗯,我在想呐。」我又看見她那一鉤小頭髮。「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門還有多遠?我們怎麼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瀾忽然說。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後後地看,我們溜達著把其他人都丟掉了,正在28樓前的小道上。「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說。

  我們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終於跳了出來:「你沒去圖書館吧?我在涮鍋那裡看見你了。」

  「嗯,沒去啊。」林瀾也很坦白。「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又走了一陣子,沒有什麼話,林瀾開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時候戰爭還沒有開始,天空裡沒有塵埃雲,不會下雨,沒有捕食者。我和林瀾走在北大28樓前的小路上,林瀾唱著一支我不曾聽過的歌,頭頂銀杏樹漆黑如墨,風吹來樹葉嘩嘩地響。

  那一年我22歲,林瀾23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給林瀾發了第一條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動員大會的江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嗯,我知道,我記了你的手機號啊,你說。」

  「如果我不想參加部隊的分配,有什麼懲罰?」

  「你也可以放棄分配,作為後備人員。你的戶口會被留在學校,不能就業,等待緊急徵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麼?」

  「不,只是忽然間變化太大。」

  「有的事還是要你自己想,我幫不上忙,還有問題麼?」

  「沒有了,謝謝。」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妝,晚安,好睡。」

  整個一個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個人的笑容和她畫在玻璃上的線條。

  林瀾教會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實我根本沒有明白過女人在想什麼。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個女人,我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見到林瀾,還是在體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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