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六〇


  他沉默著,聽著那個女人耳朵上的鈴鐺叮叮噹當地作響。金帳裡沒有風,他想那個女人在顫抖,等待著他的回答,她說不出話來,臉上也很平靜,但是仍然被那對可愛的鈴鐺出賣了。

  人都是這樣的,再看得開的人,也總有一些事一些人放不下,所以總會有驚慌失措戰慄不安的時候。

  他舒心地笑了,「我的妻子死了,我如今是北都城的主人,我需要一個女人來幫我管好其我的其他女人們。我的第一個妻子出身不夠好,但你不同,你是『獅子王』的女兒,非常尊貴,又是我哥哥的女人。他死了,我接著娶你,名正言順。我不介意你是個破貞的女人,反正你的孩子也流產了,你可以為我再生幾個好孩子,最好他們中有人能繼承我的血脈和你父親的勇氣。這樣,我就放了阿蘇勒。」

  蘇瑪的臉驟然變得蒼白,最後泛起病態的嫣紅。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顫抖,裙擺掃在地毯上沙沙作響,她面對旭達汗那雙狼一樣的眼睛,脆弱得像是隨時會跌倒。

  「相比你之前開給我的條件,你的身體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添頭,你知道東陸人交易的時候,會在成交的價格上添個小添頭,有時候是塊佩玉,有時候是琥珀的煙嘴,總之是個放在手心裡把玩的小玩具。」旭達汗輕柔地說,「你還需要考慮麼?這樣對你、我和阿蘇勒都好,你這樣還能嫁給阿蘇勒麼?他那麼愛他的哥哥比莫幹,怎麼會和比莫幹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你那麼在乎自己的貞節麼?你已經為阿蘇勒犧牲了一次,為什麼不能再犧牲一次呢?」

  他呵呵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笑得幾乎瘋癲,幾乎喘不過氣來,「你知道麼?我忽然在想到底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是阿蘇勒還是比莫幹?也許早在你們兩個還都是孩子的時候他就佔有了你?哈哈哈哈。」

  他忽地不笑了,臉上恢復了冷漠和狼一般的兇狠,他指著蘇瑪,低聲咆哮,「滾!滾出這個帳篷!離我遠一點!我不是比莫幹·帕蘇爾,不想要你的肉體和感情,雖然你真的很美……」

  他扶著寶座的扶手站了起來,對著看不見的天空緩緩地長開了雙臂,仿佛要擁抱它。

  「毋庸畏懼,你不會失去你的愛情和貞節,因為我不需要它們。阿蘇勒和比莫幹都不懂的事情,我懂。我懂得當一個人坐上這張椅子,他就再不能有凡俗的感情和欲望,坐上這個位置的人,草原上的人叫他大君,東陸人叫他皇帝,他的意志就像天空和原野那樣浩瀚無邊。而東陸人說,天地不仁!皇帝只能有皇帝的感情,皇帝的欲望只能是土地和權力。他會很孤獨,失去所有朋友,這是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對盤韃天神奉獻的犧牲。」他清晰而冷淡地說,「我也不接受你的條件,我將扞衛北都城,我能夠做到。」

  武士們進來押走了蘇瑪,他們離去前偷偷看了一眼矗立在寶座前仰望的旭達汗,仿佛一尊雕像,那麼孤獨。

  貴木跟著進帳,走到旭達汗身邊,「哥哥,怎麼了?那女人跟你開條件?她有什麼條件能讓哥哥你動心?哥哥你又不缺女人,你也不喜歡女人。」

  「很誘人的條件。當時九王滅真顏部,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所以八九歲大的男孩都處死了,剩下年幼的男孩四萬余人,全部淪為奴隸。大部分都在各家的寨子裡幹苦力活。但是九王大概也沒想到真顏部的女人很記仇,她們暗中教那些孩子,是我們青陽人滅了真顏部,等到他們長大成人一定要復仇。這些男孩中有個領頭的,名叫拉木獨,就是當時真顏部將軍拉木獨的小兒子,糾集了四千多個真顏血統的奴隸,他們秘密地聯繫那個女人,她是如今唯一一個有獅子王血脈的人,他們想要光復真顏部,勸比莫幹恢復真顏部的領地。那女人的條件,就是把這四千人交給我們守衛北都城,要我放了阿蘇勒。」

  貴木感覺到一股寒意,「我聽獵人說,如果在山裡獵熊,殺了大熊,小熊也不能放過。就算還在吃奶的小熊也能記得是哪個獵人殺了它全家,記得他的味道,十幾年都不會忘。長成了大熊,只要獵人還在那個山頭打獵,那熊一定會報復。真顏部那些奴隸,真是熊崽子啊。不過,這條件可不錯,我們現在手裡缺的就是兵,兵都在三個大貴族手裡捏著,我們若有四千人可就方便多了,哥哥為什麼拒絕?阿蘇勒那個懦夫,他命又值什麼?哥哥剛才說得就很對,你要了那個女人的身子,天長日久的,她憑什麼還記得阿蘇勒,不一心為哥哥你生孩子?阿蘇勒哪裡必得過哥哥?」

  「你要是仔細看過那個女人的眼睛,就不會那麼想了。」旭達汗輕聲說,「我不想接受她的條件,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貴木一愣。

  旭達汗瞥了他一眼,轉身為弟弟正了正衣領,拍去甲胄上的塵土,「我們要守住北都城,和狼主談條件,但不對他卑躬屈膝,是不是?」

  「是!」貴木用力點頭。

  「阿蘇勒和比莫幹都做不成,但是我們能做成,是不是?」

  「是!」

  「貴木,你跟著我隱忍了幾乎三十年,我們吃過的苦,我們自己知道,只為了這一日,在草原上光大我們倆兄弟的名字,是不是?」

  「是!」

  「可是那個女人,還有巴赫巴夯、大合薩、木黎,甚至比莫幹,他們相信過我們麼?他們覺得阿蘇勒才是個可憐的孩子,是我們奪走了本來屬於他的東西,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就算他戰敗了,他也不過是個盡了力的孩子。」旭達汗猛地一腳踢在寶座的扶手上,「有那麼多人會為了阿蘇勒不惜代價,可是誰管過我們兩個?我血管裡流著和阿蘇勒一樣的血!」他嘶聲怒吼,「如今只有我能救他們,在他們眼裡我卻是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他隱隱約約能理解哥哥的憤怒,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紅了。

  旭達汗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身子埋進寬大的寶座裡,「我不想接受那些人的條件,我可以這麼一直孤獨下去,但我終究會成就我想做的事!」

  黑暗裡,阿蘇勒無聲地站了起來,月光正盛,有微光從頭頂上方唯一的缺口裡滲進來。借著那光可以看清欽達翰王沉睡在鐵籠另一側的角落裡,他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他的爺爺幾乎從不跟他說話,地穴裡長久地沉默著。

  鐵籠正中央插著龍籬留下的兩柄短刀,月光在兩道清冷的刃口上浮動,散發著幽幽的寒氣。他們中沒人動過那兩柄刀,誰都知道龍籬留下那兩柄刀的用意。這個殺手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們拔刀對決,等著看誰會倒下,在天羅山堂受過的教育和對狂血的瞭解讓他相信,在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去死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本能地保護自己。他對於死亡有著強烈的興趣。

  阿蘇勒腳步無聲,緩慢地走到兩柄刀的旁邊,目光始終落在欽達翰王的眼睛上。欽達翰王看起來真的睡熟了,不像假寐的人,眼珠會在眼皮下緩緩地轉動。猶豫了很久,阿蘇勒矮身拔起了一柄短刀。

  他摸索著鐵欄,找到粘連處的地方,用刀在那裡用力割了下去。他懂一點冶鐵,為了打造這種籠子,鐵匠勢必要把鐵欄的一端燒紅了,然後再跟另一根鐵欄粘連。那會導致退火,是籠子的弱點。

  「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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