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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最後一道門洞開,「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風卷著細細的雪撲了葉羽一臉。葉羽忽然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有一種胸懷打開的歡暢。他大步前進,用盡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氣,而後面對著外面銀裝臘裹的世界,呆呆地看著。

  風紅站在他身後,低聲說:「這裡就是華表山,草庵所在的地方。最初這裡只有草頂的庵堂,後來成了我們的家園。而許多年前會昌法難,這裡曾經死過我教無數的弟子。市井傳聞說明尊子弟,即使死去,也會變為僵屍厲鬼。所以他們被鐵鍊絞起,投入火焰中焚燒,直到燒成殘骸,依舊不鬆開鏈子,而是一起埋在泥裡,上面鎮壓鐵板,灑上狗血鋪上柳枝,防止他們作祟。所以這裡也是我教的聖地,數百年來的庇麻節都有教眾來這裡哭泣下拜,而今天,我們重又有了這樣的家園。」

  葉羽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頂的虹橋橫跨河水,接著對面的山路拾級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聖山的頂峰。天空中雪花亂舞,白茫茫的看不清遠處,有一對白衣烏帽的明尊教眾,整齊地排成兩列,口中低唱著古老晦澀的聖歌,雙手在胸前握著佛像,步履輕盈地踏雪而來,經過虹橋、蜿蜒上山,最後他們的烏帽在風雪中隱沒,只有有那縹緲的聖歌似乎還流淌在耳邊。

  下山路上淩亂的屐齒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葉羽呆呆地站著,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畫裡。

  頭頂的雪停了,是風紅撐開一柄紅骨白紙糊的竹傘擋在他的頭頂。葉羽轉頭看她,風紅對他微微點頭:「隨我來吧。」

  迎著山風,風紅走在前面,葉羽默默地跟著。他們轉過山石,經過那道虹橋,紅橋上寫著「避風橋」的牌匾。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寬橋,兩側都是沒有漆過的柱子,上接椽木,撐起了屋樑。

  葉羽踏在木板上,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更多的腳步聲從他身後而來,葉羽回頭,看見又是一隊白衣烏帽的教眾上山,為首的人舉著烏杆,上面結著繪有萬丈光明的長幡。

  「明尊普照,萬魔不生。」每一個教眾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都以這句話行禮。

  而他們的腳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們的背影了。

  風紅回頭看著葉羽:「這是草庵的第一個建築,只有通過這座橋才能登上華表山,我們花了十三年的時間建起這座橋,橋下落水而死的兄弟有七人。後來又花了三年的時候給它鋪上寬板,三年的時間在上面搭起屋頂。現在它風雨不侵,所以叫做『避風橋』。」

  葉羽點了點頭。

  他們繼續前行,河水的「嘩嘩」聲被他們留在身後。風紅引著他登上上山的石階。臺階平緩,並不難爬。

  「建起這條山道花的時間最長,足足有三十五年。華表山並非一座大山,不過以前只有年輕力壯的教眾可以從小路登山,朝覲聖地。而後我們建起這座山路,其中歷經兩代教眾,共發動七百餘人,終於建成。從那以後,即便年老體弱的人,也可以拾級登山。」風紅走在前面,也不回頭,似乎自顧自地說著。

  他們停在路邊的一座簡陋的小亭前,亭子裡坐著老人,面前是一條長凳,長凳上一排瓷碗,碗中盛著熱茶。風紅也不說話,上前和老人相對點了點頭,取了兩隻茶碗,一隻遞給葉羽,一隻自己飲用。

  茶是粗制的陳茶,說不上香濃,可是在下雪的天氣,飲來身上仍覺得溫暖。葉羽飲了一口,看著那個沉默的老人。老人並不注意他們,只是低頭燒水,又添入黃銅茶缸中,很快長凳上空缺的兩碗茶又被補上了。一邊看著火,老人的手裡一邊編著篾籮,長長的篾條在他手中靈巧如絲線。

  風紅轉身走出亭子繼續登山:「這座問客亭,是七十五年前建造。每年庇麻節的時候,朝覲聖地的人太多,我們這裡總是陳設茶水,迎候口渴的人。你剛才見到的人是陳重七伯,他是一個啞巴,二十五年前皈依我教,也在這裡備了二十五年的茶,編出了全山所有人用的篾器。」

  山路蜿蜒,疊疊而升。

  一路上精巧卻質樸的建築漸漸多了起來,風紅一一指點。接引廊、聞經館、明光舍、大威寶光樓……每一座建築都是歷經風雨,卻又被修葺一新。

  不斷有教徒的隊伍越過他們登

  山,無一人不是明尊教眾。

  「這裡不准外人踏入麼?」葉羽問。

  「其實也不是,這座山整個都是一座寺院,稱為摩尼雲光堂。並沒有任何一條戒律禁止不信我教的人踏入我教的寺院,不過整個泉州的人,只要不是我教中的兄弟姐妹,無一不知道這裡是吃菜事魔者聚居的所在,所以你請他們,他們也不會來的。」風紅道。

  「可是你也說過教徒中也不乏狂熱的人。」

  「越是覺得自己已經被其他人都拋棄了,便越會只相信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會越狂熱。」風紅停了一步看他,「其實所謂的狂熱教徒,只是一些不敢去面對外面的可憐人。」

  他們立在轉彎處的石碑之前,碑上刻著漢文、蒙古文和無法分辨的西域文字。漢文書寫仿佛火焰飛騰,是「光明山「三個大字。

  「轉過這裡,是摩尼雲光堂,這上面是漢文、蒙古文和古代西域敘利亞地方的文字,也是我教最初經典所用的文字。轉過去你會看到我教草庵聖地真正的樣子,是不是你心中要剿滅的那個吃菜事魔者的窩巢,我卻不知道。其實有的時候,閉眼一劍殺了敵人,倒比瞭解他更容易些。也許當你真的明白了,就未必能夠那麼簡單地了結一個敵人。世上本沒有那麼多的惡人,為善為惡,有的時候只是不得已。」風紅並不看葉羽,「那麼現在,葉公子,你準備好了麼?」

  她說得鄭重,葉羽沉默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我和貴教裘先生見面,他說的可和風姑娘說的不同,他說人生來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光暗混雜在一起。而人心裡的邪惡,惟有火焰方能消除。消滅邪惡,方能打開光明天宇。」

  風紅搖了搖頭:「教義我從來說不過他,只不過一枚銅錢的正反兩面,正面是元統通寶四個字,背面是奔跑的馬駒。他看到的是通寶,我看到的是馬駒。」

  她微微地笑了笑,她極少笑,笑起來卻有一種初花盛開的燦爛:「裘禪第一次看見人心裡的惡的時候,應該是烈火焚心的感覺;而我第一次看見人心裡的善和光明,卻感到自己像是又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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