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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葉羽跟著她走入廊下,轉過了幾個彎,隔著窗戶隱隱約約傳來童聲念誦的聲音。風紅停下腳步,貼在窗櫺上往裡看去,葉羽有些詫異,也跟著她往裡看。裡面是一間安靜的大屋,一位先生模樣的人在屋裡緩緩踱步,聽著孩子們大聲朗誦經文。幾十個孩子坐在簡潔乾淨的小桌邊,攤開經卷和墨筆,搖晃著戴了烏帽的圓圓腦袋。

  「這是幼讀堂,教友的遺孤會被接到這裡來,有先生教授他們文字和經義。他們多半會在長大之後皈依我教,有的也會離開這裡,但是他們還會在庇麻節回來朝覲。」風紅輕聲說,她伸出一截玉白色的手指指點著裡面的孩子,「那個獨辮子的女孩是豬兒,那個生得很美的、辮子上紮紅的是貓兒,那個臉圓圓的男孩子是狗兒,那個生得很小的女孩兒是兔兒……看她,正在回頭偷看我們。」

  葉羽側過頭去看她,看見風紅的臉貼在窗上,凝然望著裡面,唇邊帶著一絲絲笑,跟那個回頭的女孩兔兒輕輕地揮了揮手。

  葉羽心裡一動,覺得那個瞬間其實裡外的都是孩子,風紅和兔兒,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女孩兒隔著窗悄悄招手。

  風紅離開了窗戶:「葉公子,你一生中有對你很重要的人麼?」

  葉羽怔了一下。

  「也許是你的師父和謝姑娘吧?」風紅輕聲說。

  葉羽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有什麼地方是你所懷念的麼?當你回到那裡,你就覺得安全,沒來由的再不會害怕,覺得儘管自己弱小也能得到保全,覺得即便死在那裡也是溫暖的。」

  葉羽想了想:「也許是月照山莊吧,不過那裡很冷,終年都是雪。」

  「如果月照山莊裡住著魏宗主和謝姑娘,那麼不遠千里都要回去的吧?」

  葉羽點了點頭。

  「草庵對於我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不知道光明天宇是不是真的存在,這天地會不會焚燒。可是離開了這裡,我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在這裡,即便我死了,他們燒了我,我的身體也是溫暖的。」風紅說著,自顧自地走遠了。

  葉羽的目光追著她,也追著她一截如玉的指頭,輕輕劃過牆壁上一根一根的木條,像是撥動琴弦。

  葉羽忽然想起魏枯雪總說的那句話:「死,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

  葉羽一怔的功夫,風紅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也不知是為了什麼,葉羽疾行幾步,沖出廊下想要去找尋風紅。可是到處都是白茫茫的,白衣的人一隊一隊地行走在白色的天地中,一時間他再也找不到那個眼神孤單的女子。他沒有內息,沒有劍,他想到要趁著這個絕好的機會逃離,可是又覺得疲憊。他呆呆地站在那裡,覺得一切都錯了,為什麼要離開月照山莊,離開那個家一樣的地方?為什麼要殺人?劍刃上呂鶴延的血在流淌。為什麼又要滅魔,到底什麼是魔?

  一切都亂得如麻,他的腦子裡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裡。

  這時候他看見一個了灰衣的僧侶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裡,這樣一個灰衣的人顯得分外明顯,可是他靜靜地站著,又似乎半融在了雪裡,並不容易分出來。令葉羽吃驚的是,那不是一個明尊教的僧侶,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襲袈裟。

  僧侶站著不動,頭頂斗笠,看不清面容。漸漸的周圍經過的明尊教眾也注意到了他,紛紛停了下來。周圍注意到僧侶的人越來越多,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池,層層漣漪泛開。

  一個人站在了葉羽身邊,葉羽扭頭,看見風紅精緻的側臉。她神色平靜,手已經探入了長袍,勢必是握住了裡面的束衣刀刀柄。

  沒有人動,僧侶也不動。摩尼殿前開闊的雪地上靜得令人不安。

  「阿彌佗佛。」僧侶最終唱頌一聲,調頭離去。

  明尊教眾中武功出色的已經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後。而僧侶不回頭,離去的速度越來越快,誰也看不見他飛奔,可是他行於雪上,如一絲輕雲,不留一點痕跡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風紅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眾而出。

  可是就在這個瞬間,灰衣僧侶忽然停下。他身後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經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輪呼嘯著射出。可是那些旋轉的銀光到了僧侶面前仿佛被一堵氣牆擋住,空懸著卻無法逼近。僧侶大袖揮舞,把近身的幾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經轉過身來,面對著遠處的摩尼殿,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原來師兄也來了。」

  所有人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侶所站的地方,竟然站著另一個灰衣僧侶,一樣的衣著和斗笠,一樣的低頭默立,仿佛同一個人的兩個影子。

  風紅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侶也是唱了一聲佛,轉身和遠處的僧人遙遙相對。

  「大道,你來是為什麼?」他問。

  「師兄漏盡空禪精進如此,竟然元神不滅。可是從洛陽千里而來也很不容易吧?師兄又是為何而來?」對面的灰衣僧問。

  「我佛說三千大千世界,無數小世界。我來看此一方世界。」

  「我也是來看此一方世界。」

  「你是來看此一方世界的焚滅。」

  「此地不滅,天下將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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