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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葉羽想了想,點頭。

  「我小的時候在姑蘇讀書,師兄弟十三人。我老師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傳》聞名於世,天下的春秋名家,無人可與之相比。」裘禪緩緩說道。

  「難道是左驂宏左先生?」葉羽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方懺軒教他讀書時候曾經提起,即使一代劍聖眼中也滿是仰慕。

  「家師正是左驂宏。」裘禪點頭,「當時我們師兄弟十三個,號稱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時候我們師兄弟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只有五歲。我年方七歲,卻是老師最看重的。我七歲時候已經可以熟背《春秋》,賓客在前也應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師的朋友來訪,家師都令我陪座,大儒們高談闊論,我也極有收穫。時間長了我在師兄弟中便有了名聲,自號『聞榻』,意思是說我榻邊聽聞,便知道《春秋》的真義。於是我整日裡穿著一位尊長贈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讀書。姑蘇城裡常有人來看我,時間長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讀書人晨讀的所在,稱為『讀易棟』。」

  「那時候,我最小的師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們年長的十二個師兄弟都關愛他,叫他小十三。」裘禪頓了頓,接著說了下去,「那時候因為我驕傲,年長的幾個師兄便和我說話不多,我自覺受了排擠,便對小十三更好。平日裡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於老師的高朋們贈給我的宋版書,都拿出來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對我很尊敬,時常像個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門,說是對於學業不解,要聆聽我的教誨。我便覺得與他更加親近,於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到這裡,裘禪笑了笑:「這個故事聽起來老套了,葉公子聰慧之人,想必已經猜到了結果。」

  葉羽點了點頭:「只怕裘先生的師弟其實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師的喜愛,心裡暗藏不滿吧。」

  裘禪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不錯。我那時經常發現洗好的白衣晾曬在外,無緣無故地會沾上鳥糞;放在案頭的書,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潑得不成樣子;還有一次,夜裡我讀書歸來,竟然在被窩裡發現一條蛇!但那是一條無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見過很多,並不害怕,捉出來扔了,還是繼續睡覺。天明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門縫外有人窺伺我。我心裡警覺,裝作睡死,等到那門開了一道縫,我忽然撲過去把門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見到我眼裡滿是恐懼,像是發瘋那樣,指著我大喊說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葉羽說。

  裘禪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知道他內心裡竟然對我有這麼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則他放在我被窩裡的可能是一條劇毒的蛇。後來老師大怒,以戒尺打著他的背怒問,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鳥糞,書上的墨蹟都是他弄的。他看不得一個師兄那樣的獨享榮光,似乎天地間一切的寵愛都被他奪去了。老師覺得師門蒙羞,也不敢外傳,於是罰他在黑屋裡思過。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姑蘇小寒山的門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種地方。」

  裘禪抬起頭,望著頭頂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氣:「三天之後打開門,小十三已經吊死在裡面了。小黑屋很矮,不過一人高,按說無法自縊,可是他居然想了一個絕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帶掛在屋頂,另一端結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他往前傾倒,套索慢慢收緊,會讓人慢慢窒息。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斷脖子,他那個辦法,只會慢慢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時候,已經無力掙扎了。那一年,小十三隻十一歲,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那個法子。老師看了,只說了一句,說他是真的想死啊。」

  燈火如被風吹,忽地一暗。葉羽和裘禪相對而坐,大屋裡寂靜如死。

  良久,裘禪低聲說:「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心裡可能有那麼大的仇恨,那種仇恨是即便殺了自己,也不能消彌的。這個世上許許多多人的心裡,加起來有著多少仇恨呢?想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慄,讓人怎能相信亞聖的話?」

  「可是那……畢竟是少數!」葉羽爭辯。

  「少數麼?」裘禪笑,「葉公子知道杜鵑麼?這種鳥不築巢,會把自己的鳥蛋下在別的鳥兒的窩裡。杜鵑的鳥蛋很小,看起來像是一些小鳥的蛋,但是它孵出來的雛鳥卻兇猛有力。雛鳥出殼之後會立刻把其他的鳥蛋和小鳥都擠出窩去,任它們摔碎摔死。這樣它就會獨佔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還有別的雛鳥在,它便吃不飽。葉公子可知道獼猴群?猴子是沒有開化的野物,可是它們爭奪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敵。猴王在位的時候,它會霸佔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而一旦有另一隻強壯的猴子打敗了猴王,也絕對不會允許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親眼看見一隻失敗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條山澗中翻滾,掙扎著要遊過去,可是遊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沒有露頭。它背後的猴群竟然發出笑聲那樣的叫喊來。」

  葉羽哆嗦了一下,裘禪的話裡,仿佛寄宿著鬼神。

  「看著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我發瘋一樣在山路上奔跑,我覺得自己被儒學欺騙了幾十年。人其實和野獸一樣,這城池便如樹林,世間的規則是你死我活,每個生命生下來便是要從周圍奪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長大了,就要權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為那種留下子嗣的信念是從小種在人心深處的,不可消磨。為了留下子嗣,他們甚至不惜奪取別人的妻妾。」說到這裡,裘禪雙手在胸前做蓮花火焰的形狀,「直到我得閱我教的教義,才深為折服。我教教義說

  ,人身體裡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與人為善交相愛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來的貪婪心、欲望心、殺戮心、淫蕩心。人便是魔神糅雜的產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要想解脫暗魔的束縛,便只有殺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這個覺悟,光明天宇的門為你洞開,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樂。」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樂?」一陣戰慄從葉羽的背脊穿過,他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義並不禁殺戮。」裘禪道,「葉公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要救人?」

  「對於一個劍客,救人強於殺人。」

  裘禪微笑:「你等於什麼都沒有說。你救人,是因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類?可是如果你發現人身上其實還有那麼多惡的東西,那麼你到底為什麼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卻會去害別人。那麼你是否還不如殺了他?」

  葉羽無法回答,只能搖頭:「裘先生所說,在葉羽看來便是外道邪魔才會說的話。」

  裘禪也不以為忤,還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純淨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裡,一切黑暗無所遁形。教祖曾經說,當第三個光明日降臨的時候,支撐天地的光耀柱會傾塌,一切在火焰中毀滅,從此黑暗複歸黑暗,光明依舊光明。天地間的義人,將隨我們一起來,葉公子,你可願隨我們一起?」

  葉羽不答。

  「說過不勸降,卻又多嘴了。」裘禪自嘲地笑笑,「葉公子現在不必回答,我不會傷害公子,你盡可以放心思考。」

  「送葉公子出去。」裘禪比了一個手勢。

  這一次來的卻不是那個小廝。一直坐在黑暗裡的那個人站了起來,走到葉羽身邊微微躬身。葉羽起身隨他出門。

  「你可以帶葉公子看看。」裘禪在身後說。

  那個人在門口摘下牆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領路。

  他忽然道:「謝謝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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