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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教祖的一生,葉公子以為如何?」裘禪發問,他一直帶著微笑,此時卻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著葉羽的眼睛。

  葉羽沉吟了一刻:「我聽說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獻身教義,百死不悔。貴教教祖故事,與苦修士相仿佛。」

  裘禪點頭:「這麼說來也沒有錯。可是我要問葉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麼榮華富貴,可有什麼封妻蔭子?」

  「沒有。」

  「一個人經行千里傳播教義,自己沒有半分享樂,乃至於最後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卻得萬民敬仰,王公下拜,葉公子以為這是為了什麼?」

  葉羽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出什麼,只能微微搖頭。

  「人若以神怪之說蠱惑人心,焉有寧死不懼的?」裘禪的語意逼得更緊。

  「可是貴教教祖以為神聖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義。」葉羽反抗。

  裘禪點頭:「這話說得不錯,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過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為何二十年間,成燎原之勢?葉公子想過是什麼原因麼?」

  葉羽只能再度搖頭。他遠在昆侖,對明尊教的興起一無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萬民敬仰的原因一樣。朝廷說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堅忍安貧,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語、不貪欲、不殺生、不姦淫、不偷盜、不欺詐、不行巫術、不二見、不怠惰。葉公子以為可有教人不善的?」

  葉羽搖頭:「這十戒沒什麼不好。」

  「那我教僧侶,又有五淨戒曰真實、不害、貞潔、淨口和安貧。葉公子以為如何?」

  「這五淨戒中,何謂不害、貞潔、淨口和安貧?」

  「不害者,不傷萬物之光明。萬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種、收穫和宰殺。貞潔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淨口者,不飲酒吃肉。安貧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於貧乏。」

  「那麼這五淨戒類似佛家戒律,確實也沒什麼不好。」葉羽坦承。

  裘禪笑了笑:「那麼葉公子以為裘禪是僧侶麼?」

  葉羽上下打量他,猶豫了片刻:「裘先生並不像僧侶。」

  裘禪笑了幾聲:「葉公子錯了,我教僧侶,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無一不是僧侶,裘禪是,風紅是,陳越是,妙風是,葉公子殺的明力也是。」

  「哦?」葉羽想到風紅,心裡微微一頓,那個妖嬈絕代卻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侶。

  「生於亂世,裘禪手下的人命不少,屢次觸犯戒律。可葉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禪沒有一分私產,每年僅換一襲衣,每日僅用一次飯,無妻無子,不動酒肉。我想問葉公子,裘禪這麼做是為了一份虛名麼?」

  葉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對外人道,那麼就不是邀名於世。」

  「那麼葉公子,現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個僧侶率領的教派,教眾多半是度日艱難的貧苦人。僧侶持戒嚴格,教眾不蓄資財,這樣的教派,你為什麼說它是邪教?」裘禪緊緊逼迫。

  葉羽這一次卻反戈一擊:「那麼貴教的光明天焚怎麼解釋?貴教在徐州開封犯下的殺孽怎麼解釋?貴教集合教眾,意欲謀反又怎麼解釋?」

  「好!」裘禪擊掌,「說得好,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抬起頭直面葉羽,燈火映在他眼睛裡,緩緩地閃動:「葉公子以為,人生來是善的,還是惡的?」

  葉羽沒有料到有此一問,愣了一刻,只能搖了搖頭。

  裘禪也搖頭:「亞聖說『人之初,性本善』,但是葉公子,你想沒有想過即使一個孩子,他也會妒忌別的孩子有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諸人的稱讚?」

  葉羽想了想,點頭。

  「我小的時候在姑蘇讀書,師兄弟十三人。我老師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傳》聞名於世,天下的春秋名家,無人可與之相比。」裘禪緩緩說道。

  「難道是左驂宏左先生?」葉羽吃了一驚,這個名字方懺軒教他讀書時候曾經提起,即使一代劍聖眼中也滿是仰慕。

  「家師正是左驂宏。」裘禪點頭,「當時我們師兄弟十三個,號稱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時候我們師兄弟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只有五歲。我年方七歲,卻是老師最看重的。我七歲時候已經可以熟背《春秋》,賓客在前也應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師的朋友來訪,家師都令我陪座,大儒們高談闊論,我也極有收穫。時間長了我在師兄弟中便有了名聲,自號『聞榻』,意思是說我榻邊聽聞,便知道《春秋》的真義。於是我整日裡穿著一位尊長贈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讀書。姑蘇城裡常有人來看我,時間長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讀書人晨讀的所在,稱為『讀易棟』。」

  「那時候,我最小的師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們年長的十二個師兄弟都關愛他,叫他小十三。」裘禪頓了頓,接著說了下去,「那時候因為我驕傲,年長的幾個師兄便和我說話不多,我自覺受了排擠,便對小十三更好。平日裡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於老師的高朋們贈給我的宋版書,都拿出來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對我很尊敬,時常像個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門,說是對於學業不解,要聆聽我的教誨。我便覺得與他更加親近,於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到這裡,裘禪笑了笑:「這個故事聽起來老套了,葉公子聰慧之人,想必已經猜到了結果。」

  葉羽點了點頭:「只怕裘先生的師弟其實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師的喜愛,心裡暗藏不滿吧。」

  裘禪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不錯。我那時經常發現洗好的白衣晾曬在外,無緣無故地會沾上鳥糞;放在案頭的書,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潑得不成樣子;還有一次,夜裡我讀書歸來,竟然在被窩裡發現一條蛇!但那是一條無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見過很多,並不害怕,捉出來扔了,還是繼續睡覺。天明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門縫外有人窺伺我。我心裡警覺,裝作睡死,等到那門開了一道縫,我忽然撲過去把門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見到我眼裡滿是恐懼,像是發瘋那樣,指著我大喊說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葉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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