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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我的家已經燒毀了。」風紅疲憊地靠在麥秸堆上,側過頭去並不看妙風。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豬兒、貓兒、狗兒、兔兒不是都在等你回去麼?」妙風的聲音裡帶著低低的悅耳的笑,「我才是沒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會等我。」

  他聲音優雅,卻帶著淒涼。他低眼看著地下的女人,仰頭看著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終究不屬於我。」

  風紅愣了一下,默默地點頭:「是啊,那裡是我的家……」

  妙風走出了小屋,就這麼離去,也不道別。

  「很多年前來這裡傳道的人,就是你麼?他們認識我衣服上火焰薔花的徽記,那個徽記只有我們五人可以使用。」風紅在他身後問。

  「並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過這裡,曾經給這些人說過,只要對人以義、安貧克己,總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現世,而他們將得拯救。他們聽不懂,我也說不得什麼教義,卻沒有想到只是這份希望,讓他們執著至今。」妙風已經走遠了,並不回頭。

  小屋中的三個人默默相對。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紅起身拾起葉羽的長衣:「葉公子,你的衣服可能還需借我一用。」

  葉羽不答,只是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我們還是去泉州麼?」謝童看著風紅眉間回來了的冰冷,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謝小姐,我們終究不是一種人,能站在一處並肩的時候本就很短。」風紅淡淡地說。

  他們走出了小屋,謝童忽地指著天空:「下雪了!」

  這一年金華的第一場雪正靜靜地從天裡落下,仰頭看去纖細的冰晶在空氣中無依無靠地飄舞下落,落到臉上就化了,變成一個個冰涼的水滴。

  「真美啊……」謝童由衷地讚歎了一聲,雖然前路難測,他們畢竟剛剛死裡逃生。

  「要是還有機會可以回昆侖山,那裡的雪才漂亮。」葉羽握了握謝童的手。

  風紅什麼都沒說,她提著葉羽的長衣,卻並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屍體旁跪下,輕輕按著她的額頭,低聲念誦了些什麼,而後抖開長衣蓋在老人的身上,回頭說:「我們走吧。」

  三個人走得很遠了,葉羽回頭。這時地下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遠處風裡,白色的長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屍身在哪裡。葉羽愣了一下,他想著這個人從此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了,被雪掩埋,被人遺忘。一種蕭瑟荒涼的意味在他心頭升起,他覺得一種難言的酸楚一時間湧了上來。

  敲門聲傳來,不花剌應了一聲。門自己開了,世子進來,背手帶上了門。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長袍,頭髮束在頭頂,倒像是個清雅絕俗的漢人書生,敞開的領口裡看得見他嶙嶙的鎖骨,確實削瘦。世子來到窗邊和他並立看雪,窗外銀妝素裹。

  「恢復了?」世子問。

  「並無大礙,你們來得及時,不過請醫生調理一下。其他人的傷損如何?」

  「不幸中的萬幸,他一人不殺,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給我們留了些顏面。」不花剌點了點頭。

  「不是顏面,」世子搖頭,「也許他是真的不想殺人。他身負神通,真的要大開殺戒,我們未必能有什麼籌碼和他談條件。」

  「是。」

  「你父親來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猶豫了一刻:「事情還沒有辦完,為何父親大人急召?」

  「也許是年紀大了,要給你說親。」

  「現在開這個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說。

  世子嘴角抽動,笑了笑:「波斯的使者來了。天相生變,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萬五千人已經準備前來東方朝聖。他們和當地的木速蠻部族衝突,相互攻殺,已經死了六千餘人。即便這樣,他們依舊不改來東方朝聖的心,波斯舉國震驚。他們派來星相大師和使節,是要問明尊教下降的所謂平等王到底是什麼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態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見七萬余人棄國東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點頭:「我明白了。這件事上關天相,我立刻回大都處理。不過波斯擔心的棄國東奔,倒不是什麼大事,事到如今他們還擔心七萬人的歸屬麼?」

  「鐵神面怎麼辦?我帶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邊,背手看著外面大風輕雪,聲音幽遠,「不要緊,如果我估計得不錯,鐵神面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草庵。他們會回到草庵,草庵……那裡是他們的家,也是這一切終結的地方。」

  「這一切終結的地方?」世子感覺到了那話裡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裡有火,焚燒一切的火,可以把這一切結束得乾乾淨淨。」不花剌忽然轉過頭來,他的瞳子明亮,猶如在漆黑的井裡投入的火把。

  元統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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