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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挑水的和尚停下了腳步,臺階上老僧愕然。他當然知道剛才過去的挑水和尚確實是木和尚。當年的方丈曾說木和尚智慧全寺第一,必成一代高僧,著實驚動了杭州城的善男信女。可是木和尚性子古怪,不喜歡和寺裡的善信往來,更不喜歡做法事。除了打水掃地,他成天就是邋邋遢遢地在杭州城裡逛,素有瘋和尚的稱號,老來更是如此。人們也漸漸對他沒了興趣,現在來寺裡的施主沒有一個將他看作高僧,只把他當作一個瘋瘋癲癲的和尚,也沒有人叫他「木大師」,至於指明叫他做法事的,更是絕無僅有。

  「我不是木大師,我只是木和尚,木和尚認識的人不多,恐怕沒有見過施主,」木和尚也不回頭,隨口答道。

  「見過沒見過都不要緊,只求木和尚幫我做一個法事。」

  「人死萬事空,法事?不做也罷。」木和尚道。

  「不過是求我自己心安。」

  「你可有心?拿來與我瞧瞧?」

  「以前……有過。」

  木和尚聞言回首,放下了肩上的擔子,仔細打量了那女子幾眼道:「何苦說得這樣淒慘?你要做法事,讓別的和尚給你做,有何不可?」

  「九泉之下他們有靈,只怕希望你為他們做法事。」

  「拿來我瞧。」木和尚伸手道。

  女子默默的將一個白布包裹遞給木和尚,木和尚打開包裹,露出裡面的兩個小罎子,罎子上各用濃墨寫著姓名。木和尚輕輕地念那兩個名字,念了許久,忽然驚道:「他們不是已經去徐州了麼?」

  「他們又回來了,」女子輕聲說,「回來了……」

  「那……你是?」木和尚凝視著那女子,微微搖頭。

  「我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好!」木和尚抄起那兩個骨灰罎子大步走進寺裡,撞起了大鐘。

  鐘聲轟鳴,一時間,寺裡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來,茫然不知所措地圍在一起。一個老和尚也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見木和尚身邊居然站著一個美豔的女子,心裡惱火,大聲喝問道:「師弟,這是怎麼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個法事,請各位幫忙,」木和尚合十行禮,臉上瘋瘋顛顛的樣子忽然都不見了。

  「法事?這麼晚了做什麼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來大有威風。

  「明日就過了頭七,請方丈成全。」女子低頭道。

  「女施主,不是貧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違寺規。」方丈見周圍幾個小和尚眼神盡往女子身上偷看,心下更怒。

  「我在哪裡無所謂,只要方丈願意幫我做這單法事,我立刻就走,」女子輕聲道。

  「縱然要做法事,也沒有驚動全寺的道理。」

  「不是這位姑娘要驚動全寺,是木和尚自己要喚來全寺的弟子,」木和尚答道。

  「你又發的什麼瘋?」方丈對自己的師弟更是不留面子。

  「只因此二人確實值得我們全寺為之超度。」木和尚緩緩說道。

  「既然如此,那好,全寺一夜法會,五十兩銀子,請施主捐了香火罷。」方丈原本貪財,這時候見女子的衣著不像是貧窮的模樣,又起了賺錢的心思。

  「我……我沒有錢了,」女子搖頭。

  「施主莫非是捉弄我等?」方丈頓時翻了臉。

  女子無言,只是微微搖頭。

  「師兄,你能否少賺這一次錢?」木和尚歎道。

  「你是方丈,還是我是方丈?師弟,你素來目無尊長,仗著師傅當年寵愛你就放肆妄為,今日居然為了一個女子頂撞方丈?莫要怪師兄動用戒律罰你!」方丈大怒。

  木和尚長歎一聲,忽然攬衣跪下,對方丈連連磕頭道:「師兄,木和尚從來不曾有求於你,就請師兄准了這一個法會吧!」

  「你這……這是為何?不要以為磕頭我就怕了,你想逼迫方丈不成?」老方丈大驚,扭過頭不去看他。

  木和尚不再說話,只是砰砰磕頭,一滴滴鮮血從他額頭上落到地下,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磕頭的聲音。

  紅衣女子默默地看著他,又仰頭看向天空,而後輕聲問道:「方丈,你不過是要五十兩銀子是麼?你等等我,我就拿銀子回來。」

  木和尚忽然抬起頭,他臉上盡是鮮血,神色猙獰,放聲怒喝:「你待要為他們做法事的銀子來於匪盜之手麼?」

  「不,」女子搖頭,「可是大師又何必如此?我所知道的木和尚,佛前尚不低頭。」

  「磕頭算什麼?佛又算什麼?佛是泥塑木雕。」木和尚一邊磕頭一邊苦笑,「木和尚讀了佛經不能救人,難道磕兩個頭為人做一場法事還不行麼?」

  「大師何必為當年的事情自責呢?」女子苦笑,「都過去了。」

  木和尚再不回答,只是磕頭,不停的磕頭。血最終在地面上染紅了碗口大的一團,方丈終於擺著手道:「莫磕頭了,莫磕頭了,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拿法器來,大家進大雄寶殿坐下,今夜就當白作一場法事。以後少叫我看見你這個瘋子。」

  女子幽幽地嘆息一聲,木和尚艱難地抬起頭來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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