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邊荒傳說5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情難言表

  燕飛在謝娉婷和謝鐘秀的陪伴下,到忘官軒為謝道韞作第二次治療,劉裕與宋悲風則由梁定都招呼,在可俯瞰秦淮河景色的東園別廳等候。

  謝混或許赴他的清談會去了,不見蹤影,也沒有人提起他。沒有謝琰、謝混兩父子的謝府,令兩人輕鬆多了,似乎謝家又回復了少許昔日的光輝。當然,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錯覺,謝氏家族的盛世已隨謝安謝玄的逝世一去不返,而嚴厲的打擊正接踵而來。

  輕呷小琦送上的茶,還著小琦坐在他身旁,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起來,梁定都不時加入他們的談話,說的不離謝府內的事。

  小琦以前是伺候宋悲風的婢女,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當日燕飛落魄暫居謝家,宋悲風便派他照顧燕飛的起居。以往宋悲風多次回謝家都見不著她,只今次謝鐘秀讓她出來見舊主。

  劉裕神色平靜地立在窗前,目光投往下方的秦淮河,心中卻波起浪湧,原因來自謝鐘秀。

  離廳前她有點失去控制的深深看了他一眼,令劉裕也差點失控,有如被洪水衝破了防禦的堤岸,再控制不了心中氾濫成災的激情,那是個似曾相識的眼神。

  對!

  他曾經看過。

  那是當王淡真被逼嫁往江陵,劉裕在船上截著他,想把她帶走,卻被她拒絕,劉裕不得不離開時,她望向他的眼神……揉雜了烈燒的愛火和令人魂斷神傷的無奈、絕望和悲憤,碎裂了劉裕的心的眼神。

  歷史在重演著。

  他已失去淡真,成為永不可彌補的遺憾,他怎可以讓事情再一次發生?如此他做人究竟還有什麼意思?他不明白,一向比王淡真更高高在上的謝鐘秀,為何會忽然戀上他,但劉裕再沒有絲毫懷疑,她的眼睛赤裸裸地呈現了她的心意。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愛上了她,但一股無以名之的力量,已把他們連結在一起,他們再不是沒有關連的兩個人。

  一切像天崩地裂般發生,劉裕一直以理智克制著對她似有若無的微妙感覺被引發出來,龐大至使他本人也大吃一驚。

  可是她是絕對碰不得的,儘管他將來可以變作另一個劉牢之,至乎擊敗孫恩和桓玄,一躍而為南方最有權力的人,可是他仍是一介布衣,如要強娶謝鐘秀,會令建康的高門離心,認為他是現有制度成規的破壞者,且以建康高門最難接受的方式進行破壞。

  他和謝鐘秀的好事是沒有可能的,她也深明此點,所以眼神才如此幽怨無奈,她更曉得他絕不會和她私奔。

  唉!何況他曾親口向屠奉三和宋悲風作出承諾,不會碰她。

  但自己已失去了淡真,還要失去她嗎?生命還有何意義可言?出生入死又為了什麼?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成為新朝的帝君,那時身為九五之尊,再非布衣的身份,愛幹甚麼便幹甚麼,誰敢說個「不」字?布衣想變為皇帝,在目前的南方社會裡,是幾近不可能的事,但卻非全無辦法。

  自晉室南渡、偏安江左,驅逐胡虜、還我何山,一直是南方漢人的大願。誰能揮軍北伐,統一天下,誰便有資格成為新朝之主,向為深植人心的信念。所以只要他劉裕能掌握兵權,控制大局,然後進行北伐,收復中原,那九五之尊的寶座,將水到渠成的落在他手心內。

  從沒有一刻,劉裕這麼刻意去想做皇帝的事。一直以來,在這方面他都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不但有明確的方向,且目標宏遠。因為他曉得自己未來的苦與樂,全系於眼前的決定上。

  忽然他想起江文清。

  自與她邊荒集分別後,他愈來愈少想起她,反而想任青媞的時間比想她還多一點,他是否對她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呢?捫心自問下,實況又非如此。和她一起的感覺是很舒服的,她不論內含和姿色,加上大家屢經生死劫難,情深意重,雙方的感情遠非任青媞和謝鐘秀能比擬,但為何她對自己的吸引力總像比不上謝鐘秀甚或任妖女,個中道理他是明白的。因為他渴求刺激,一種能令他忘掉了王淡真的激烈情懷。

  任青媞的吸引力在她的高度危險性,與及她本身飄忽難測的行為。謝鐘秀更不用說,活脫脫的正是另一個王淡真,連處境也極度相似。

  對江文清他是心懷內疚,尤其當他感到對別的女子動心,更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現在他把復仇振幫的希望全寄託在他身上,他更感到不可負她。

  假如他真的當了皇帝,一切問題皆可迎刃而解,他絕對沒想過妃嬪成群的帝皇生活,但……燕飛來到他身旁,低聲道:「王夫人想單獨見你。」

  謝道韞獨坐軒內,只點燃了兩邊的宮燈,穿上厚棉衣,精神看來不錯,如果劉裕不知實情,絕沒法聯想到昨天她還沒法下床。

  劉裕踏足忘官軒,心中百般感慨,遙想當日赴紀千千雨枰台之會前,在這裡舉行的小會議,謝鐘秀仍是個只愛纏著謝玄撒嬌的天真孩子,淡真則是個無憂無慮、情竇初開的少女,當時誰想得到等待她們的命運會是如此殘忍不仁,她們理該是受庭院保護的鮮花,哪知竟會受風雪的摧殘。

  謝道韞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輕輕道:「小裕長得更威武了,走起路來大有龍行虎步之姿,小玄確沒有選錯人。來!到我這裡來……」

  劉裕向他施禮請安,恭敬地坐下。現在謝家裡,她是唯一能令他敬佩的人。亦只有從她處,可以看到謝家詩酒風流的家風傳承。

  謝道韞明顯消瘦了,不過她最大的改變是眼神,那是種歷盡劫難後心如枯石的神色,他永不能恢復至當日忘官軒內的風流才女,就像他再不是那一天的劉裕。

  謝道韞道:「你和小琰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現在劉裕最想談的,是有關謝鐘秀未來的幸福,如果得到謝道韞的認許,他的感覺會舒服多了。但他更知道這是謹毛失貌,一個不好會惹來不堪想像的後果。謝道韞可以全無困難地接受他作謝玄的繼承者,可是若牽涉到打破高門布衣不能通婚的大禁忌,恐怕以謝道韞的開明,亦沒法接受,那便糟糕至極。

  他真的不想影響謝道韞的康復,表面看她已恢復了昔日的堅強,但他卻清楚,她只是勉為其難負起擔當謝家主持者的重任。

  劉裕苦笑道:「大人著我去刺殺劉牢之,在我痛陳利害下,大人仍不肯收回成命,遂一怒之下和我劃清界線。唉!我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至這個地步。」

  謝道韞鳳目一寒,旋又現出心力交瘁的疲憊神色,黯然道:「小裕你不要怪他,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自行其是,脾氣又大,安公也沒法改變他。」

  劉裕道:「在走投無路下,我只好求助於司馬元顯,通過他與司馬道子妥協,否則我只有逃亡一法。」

  謝道韞歎道:「我已從宋叔處清楚了這方面的情況,怎會怪你呢?小玄最害怕的情況終於出現,未來會是怎樣子呢?小裕可以告訴我嗎?」

  劉裕一呆道:「玄帥害怕的情況?」

  謝道韞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該是想起謝玄,痛心的道:「小玄最害怕的是小琰會被司馬道子利用,藉以分化北府兵,更怕他心高氣傲,沒有重用你,卻領兵出征。他擔心的一切,已全變成眼前的現實,你教我該怎麼辦吧!」

  劉裕為之啞口無言,現在一切已成定局,謝琰能否回來,純看他是不是命不該絕,誰都沒法幫忙,他可以說甚麼呢?謝道韞恢復平靜,淡淡道:「小裕的表情已告訴了我答案,情況真的那麼惡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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