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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十二章 建康戰線

  黃昏時分,船抵建康。

  與到達鹽城時的心情相比,確有天淵之別。當時劉裕心中充滿危機感,但卻目標明顯,只要能擊殺焦烈武,便完成使命;這刻卻是填滿無有著落的無奈感覺。

  晉室的偉大都城,多他一個劉裕或少他一個,根本不會有分別。曉得謝琰對他的看法後,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

  與王弘在碼頭分手後,宋悲風和他憑四條腿朝烏衣巷走去,置身熱鬧依然的建康街道,劉裕感受更深。

  宋悲風道:「不要看街上這麼多人,車來馬去的,到亥時戒嚴鐘鳴,建康轉眼便變得靜如鬼域,那種對比會令人心裡很不舒服。」

  劉裕沉默無語,帶著一顆沉重的心,茫然走著。

  他的心情是很難向人解釋的,經過這麼多的打擊後,他掙扎求存直至此刻,本以為出現了關鍵性的轉變,忽然又受到殘酷無情的沉重打擊,把他的情緒推至穀底,好像過去的努力盡付東流。他體會到失敗,且是徹底的失敗。付出了這麼多後,換來的只是換湯不換藥,依然存在的劣勢。

  他明白劉牢之這個人,他肯冒開罪建康高門大族之險,殺死王恭,顯示他為了北府兵大首領的權位,是不擇手段的。

  劉牢之當然不會喜歡司馬道子父子,更肯定是心中痛恨,可他依然肯與司馬道子父子合作,證實他有更上一層樓的野心。

  劉牢之並不甘於只當北府兵的最高統帥,他的目標是成為另一個桓溫,最後坐上皇帝的寶座,只有這樣,他的生死榮辱才不用操縱在別人的手裡,而別人的生死則由他去決定。不過,比之桓溫,他卻欠了顯赫的出身,令他的帝皇之路並不易走。

  現在劉牢之最大的障礙,不是司馬道子,更非桓玄,而是謝琰。

  謝琰恃著家世,高傲自負,當然不把劉牢之放在眼內,充其量只視之為大奴才。謝琰的傲慢,令他沒法準確掌握形勢,容許何謙的派系向他靠攏,正犯了劉牢之的大忌,讓司馬道子分化北府兵的大計,得到預期的效果。

  劉牢之顧忌何謙,卻絕不會畏懼謝琰,他會怎樣對付謝琰呢?劉裕原本的如意算盤,是借謝琰的力量,成為征伐天師軍的主將,如果他能助謝琰平定天師軍,劉牢之將被壓制。怎想得到本來手下無可用之人的謝琰,忽然接收了何謙派系的將兵,加上他對劉裕的惡感,令劉裕完全失去了被利用的價值。

  對劉毅他有了新的看法,劉毅太急功近利了,看到有利於他的機會,立即緊握手上,竟沒先和他打個商量。雖是情有可原,卻絕不明智,徒令北府兵再次分裂,在眼前的形勢下,是有損無益的。

  宋悲風亦是滿懷感觸,歎道:「這是個什麼世界?當年苻堅百萬大軍南來,安公仍是每晚到秦淮河和千千小姐喝酒聊天,建康升平如舊。如今俱往矣!」

  劉裕仍是無言以對。

  明天見到司馬道子和劉牢之,他們又會有什麼手段對付自己呢?不由生出如牲畜在屠場等待被屠宰的感覺。

  如果可以開溜,他定會不顧一切逃往邊荒集去。可是如此過去的一切努力將徹底白費,自己怎對得起燕飛、荒人兄弟以及北府兵中支持自己者的期望。

  誰人為淡真洗辱雪恨呢?

  宋悲風訝道:「你在想什麼呢?」

  對宋悲風,他不但絕對地信任,更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覺,這種感覺只出現在與宋悲風的交往裡。

  燕飛是他最深交的摯友,屠奉三是最好的戰友,但都不像宋悲風般仿似家人的親密感覺。

  歎道:「劉牢之差我到鹽城去,是要我去送死,可是我卻視為轉機;現在到建康來,似是天大的轉機,可是我偏有來送死的感覺。」

  宋悲風愕然道:「原來你的心情這麼壞,可惜不能找大小姐幫忙,現在只有她對二少爺仍有影響力,大小姐亦是最清楚安公和大少爺心意的人。」

  劉裕一呆道:「王夫人仍昏迷不醒嗎?」

  宋悲風道:「你誤會了,她已可起床,但身體仍然虛弱,神智亦清醒,但在喪夫失子後,我們怎敢讓她再受刺激。她已是非常堅強,比別的人看得開哩。」

  此時他們切入貫通大司馬門、宣陽門連接朱雀橋的最繁華禦道。

  劉裕置身車水馬龍的繁華大道,卻只有斯人獨憔悴的荒涼感受。

  兩人轉往南行。

  宋悲風語重心長的勸道:「小裕你千萬要振作,不可消沉放棄。安公說過,只有逆境方可以鍛練一個人的意志,達致百折不撓的堅強。大少爺不論文事武功,均是天縱之材,欠的正是逆境的磨練。大少爺一生人太順境了,所以在權力鬥爭上便敗陣下來,幸好安公的慧眼看中了你,你不可以令他失望啊!」

  劉裕愕然道:「安公對玄帥竟然有這樣的看法?」

  宋悲風道:「不是安公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你正走在與大少爺截然不同的路上,你艱苦多了,但將來的收成,當在大少爺之上。」

  劉裕心忖,這是知易行難,苦笑道:「不要把我看得太高。唉!現在除了你外,我真有舉目無親的孤獨感覺。」

  宋悲風沉吟片刻,道:「情況並不如你想像的惡劣,我們亦非全無還手之力。」

  劉裕頹然道:「在建康我可以有什麼作為呢?朝政由司馬父子把持,我則要聽命於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劉牢之;南方再沒有容我之地,只有邊荒集是我可寄身之所。」

  宋悲風倏地立定,側身面向劉裕,沉聲道:「你千萬不可以有這個想法,還要暫時把邊荒集忘個一乾二淨。大少爺之可以贏得淝水之戰,是因為他清楚,退此一步,即無生路。他必須死守淝水的戰線,不讓苻堅跨越淝水半步,正是這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態度,使他成就留芳百世、空古絕今的美名。你現在的情況亦如是,建康就是你的淝水,敵人的實力雖千百倍於你,可是你不能退縮半步,否則,你將輸掉一切,以前贏回來的全賠進去。」

  劉裕立在車道旁,垂首無語。

  宋悲風續道:「建康就是你的淝水,不論敵人勢力如何強大,你如何勢單力薄,可是你只有死守這條戰線,方有可能絕處逢生。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可以重新融入晉室的建制之內,我宋悲風會捨命陪君子,把性命榮辱押在你身上,生死與共。」

  劉裕赧然點頭道:「老哥教訓得好,事實上我除了一條小命外,亦沒什麼可以損失的。剛才你說,我們並不是全無還手之力,指的是什麼呢?」

  宋悲風答道:「我指的是安公的影響力。安公在世時,建康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人不對他敬愛有加。安公雖然去了,但他餘威猶在,我會設法為你聯結一些人,一有事發生,我們才不致孤立無援。」

  劉裕沉吟道:「我最怕是明天見劉牢之後,他會使手段不准我接觸外人,那時,恐怕我想與你碰頭都很困難。」

  宋悲風哂道:「劉牢之落腳的地方是石頭城,那是他要求的,而現在石頭城亦成為北府兵在建康的軍營。劉牢之可以阻止任何人去見你,卻攔不住我宋悲風。因為北府兵上下並不視我作外人。放心吧!我怎也有辦法見到你,至不濟都可以向你通風報信。」

  劉裕回復常態,笑道:「劉牢之對司馬道子仍有戒心,怕成為第二個何謙。不過他該是過慮了,在目前的情況下,司馬道子怎捨得動他。司馬道子現在最希望發生的事,是北府兵和天師軍拚個兩敗俱傷,他便可一舉去了兩個心腹之患,更可以『樂屬軍』取代北府兵,再由他兒子當新軍的大統領,專心去應付桓玄,如此,司馬道子的江山可穩如泰山。蠢人畢竟是蠢人,劉牢之霸佔石頭城,徒令建康的高門對他更添顧忌。」

  宋悲風欣然道:「小裕回復鬥志哩!」

  劉裕笑道:「給老哥你點醒了。我們該去哩!」

  宋悲風道:「還有幾句話,待會見到二少爺,不論他說什麼,勿要和他計較,便當是看在安公和玄帥份上吧。」

  劉裕道:「我早有此打算。」

  兩人對視一笑,繼續行程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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