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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四章 此仇此恨共榮辱

  雪還在下。平頂山銀裝素裹,分外明麗。高聳的松林舉起無數白頭,遠視天下。峻峭的劍石淩雲人天,蒼然做勁,一副神女無恙的姿態。

  中委峰的南面,有一座近乎廟宇的石頭屋,屋前有一座藤棚,棚下坐著一位老僧,他正在彈箏。他的衣服很薄,風卷著雪撲過來,他毫不在意,也一點兒不冷。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箏聲裡,物我兩忘了。

  古樸的箏器發出的清聲,同飛雪運行。初是慢慢的,猶如泉水籲咯,繼而清聲連成一片,起伏蕩漾,猶似溫柔的江水。待漸漸飛揚開來,箏聲仿佛一隻玉白天鵝直沖雲空,激昂的祥和之音宛若白衣仙女雲海飛動。忽又如泣如訴,酷似美人入夢。那甜爽酥馨的箏聲啊,把老俗的滿腹情懷瀉淨。

  你若想哭,聞聲會越發悲痛;你想笑,聽音會高歌遠行;你若欣然自得,箏聲會把你帶入一個新的天地裡。箏聲綿綿不絕,猶如這雪,飛揚旋滾,圍著箏聲。

  在老僧的周圍,有許多雪花兒是懸浮的,停在箏旁以搖擺動,就是不向下落。箏聲激昂了,雪兒們猶似海浪跳起,翩翩舞動;箏聲低吟了,雪片便組成一線,仿佛美女折腰哀鳴,那難以寫盡的情態引人入勝。

  這確是絕妙的情景,有山石飛雪作證。老僧的心情特別開朗,才有這樣的境界。為之他苦苦尋覓了多半生了,此時才偶然所得,宛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太喜人了。他的手指在箏上飛動,越來越快。忽兒不彈了,若有所思。

  少頃,他長歎了一聲。

  一道人影飛瀉而至,他搖了搖頭,很無奈。

  來人停在棚子外,笑道:「宏法大師,我們好久不見了。你的箏聲引我來的。」

  宏法和尚淡然道:「鄧道友,你來何事?」

  於靈歎道:「自從憂患島被吳暢搗毀,我就成了無家之人。雲遊天下尋訪老友就成了我的活兒,無所謂有事。」

  宏法老和尚點頭道:「你能放下怨仇,寄情於山水,看來你悟透了人生。」

  於靈連忙說:「老兄,忘記仇恨是不可能的。我所以這麼無所事事,完全出於無奈。要知道,仇恨落在吳暢手裡,那是不易奪的。江湖這多年來,無出其右者,我能怎樣呢?不過我聽老兄的箏聲神異,也許可以與之一博。」

  「你讓我去與他爭殺?」

  於靈連忙笑道:「那倒不是。老兄彈箏已人物我兩忘的境界,足見神功已達峰巔,可以與他匹敵。我不過想探問一下老兄的求進之道罷了。」

  宏法老和尚放眼南望,看了一會兒飛舞的雪花,淡淡地說:「我的方法於你不合適的。」

  「老兄,那也總有些借鑒的作用吧?」

  宏法和尚搖頭說:「我無它。不過放鬆形骸,寧靜心田,讓一切似清水流去,不存一念。往日不再是我的,我也不屬於往昔。靈巧似雪,沉寂如山,拋卻萬般好顏色,只在雪石竹松上面尋自我。那方是一個純淨靈透的我,剛才的箏聲也是我,現在的我卻是非我。

  於靈說:「老兄,這些我懂,除此之外難道沒有別的了嗎?昔兄相會,你說起過這些,可那時你並沒有這樣的成就,其中定有緣故。」

  宏法大師點頭道:「知道些什麼並不重要,進人什麼才是厲害的。身臨其境你才會有感受,這是說一千遍也不能代替的。禪家與詩人都講究境界,武學一道,境界最為莫測。只有進入了某種鏡界,你才能發揮某種威力,才知道會說與會做有多麼大的不同。」

  於靈仍沒聽出什麼門道,不由搖頭,最後只好單刀直入:「老兄,你不會沒有特別的法門吧?」

  宏法大和尚歎了一聲說:「佛講,見諸法非法,才見如來。這個你是知道的。大道易直,不必尋找什麼奇技淫巧,那些都是靠不名的。只有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

  「哎呀!」於靈不耐煩地說:「老兄,我到這來是想尋找秘訣的不想聽你講經。」

  宏法大和尚有些失望地說:「貧憎心中唯有佛。沒有秘訣,亦沒有我。」

  於靈忽地笑了:「大和尚,剛才我給你開了個玩笑,你別當真的。我不需要什麼秘訣,我知道得已經夠多了,扔還來不及呢。」

  宏法大師淡然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也不知有人在我身邊這裡沒有山,沒有雪,亦沒有你我,連四周的平靜也沒有。」

  「好和尚!」於靈贊道,「你『空』得夠可以的了,如來佛正向你招手呢。不過我不喜歡這麼『空』,也不希望這麼『空』。我千里迢迢頂風冒雪來看你,這麼一『空』,那豈不等於我沒來嗎?那我吃的那些苦,受的累是怎麼回事呢?」

  宏法大師笑了,臉上飛起一片紅雲,仿佛少年在戀人面前受了贊稱。他忽兒覺得自己又飛回了幾十年前的歲月,這種輕鬆的感覺是早已就失去了的。一個忘頭在腦中閃起,他知道自己在向少年飛還,返老還童了。

  他沖於靈微微點了點頭:「道友雪天訪我,老袖深感欣慰,有許久我們沒有在一起長談了。這天氣真好!」

  「是啊,百年不見的大雪,它能覆蓋山川河流,能讓天下變成一色,卻不能影響我們的友情。有酒就好了!」

  宏法大師笑道:「會有的,我還沒把它看成空的,不過有時候必須把饑餓看成是沒有。」

  「好得很!李白酒詩百篇,我們不妨效法。」

  宏法大師走進石屋提著一個紅泥罐,拿著兩個小茶碗出來。他把茶碗按到雪上,果然很安穩,然後倒上酒,兩人端起。

  於靈說:「以箏為題,請老兄吟詩一首。」

  宏法大師笑道:「和尚會作什麼詩呢,至多不過謁語爾。」

  「那也不妨說出來,這樣的雪天恐怕遇不上第二回了,別冷淡了『雪兄』。」

  宏法大師一點頭,高聲道:「一葉獨行舟,八兵,英豪出深山,烈山煉真情;江雪老憎坐,後世不留名,誰是一個人,萬世說不清。有美酒,獨上高樓,誰吱聲。哈哈……」

  於靈被他逗笑了,亦信口胡謅:「雪天明月照,陰沉太陽紅,生酒入肚去,刮起西北風;千里人獨行,雪起海浪聲,一人兩隻手,誰能永遠贏!老婆跑了,驚醒花夢,我去點燈。」

  兩人笑作一團,這樣的情景在他們的一生中也僅一次,宛如又回到了年輕時代。

  他們正欲論武,忽聞外人聲:「兩個老小子拾著什麼了,這麼高興?看來人老心不老。」

  一陣沙沙響。薛不凡忽地沖到他們面前。

  宏法大和尚對他不感興趣,神色冷漠下來。

  於靈笑道:「鄭光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薛不凡不解:「我不是和尚,怎麼是光蛋?」

  「你的人馬全被打光了,不是光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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