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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一聲嘯罷,伯顏勒轉馬頭,與阿術一道,迎著如晦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裡。

  又是一個清晨。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滾激蕩,永無休止。江邊重巒若奔,千嶂競秀,疊青瀉翠間,偶爾吐出一點紅葉,分外醒目。

  梁文靖背著包袱,青衣磊落,漫步江畔,望著那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神朗氣疏,不由得縱情高歌: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曆。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這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已到江邊碼頭,但見風帆處處,桅杆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

  近處船家見梁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笑道:「客官要坐船麼?」

  梁文靖笑道:「不錯。」

  老者笑道:「不知客官要到哪裡?」

  梁文靖聽此一問,忽覺前途如謎,心中迷惑起來,喃喃道:「是啊,離了這裡,又到哪裡呢?」

  那老者會錯了意,笑道:「去哪裡?哈哈,咱們這裡的船隻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

  梁文靖奇道:「這是為何?」

  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尋常水流灘塗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梁文靖聽得有趣,但覺左右漫無目的,不如買舟東下,便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子?」老者笑道:「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若是包船,需要一兩銀子,若與人同乘,自當視人數多少而定。」

  梁文靖怕停留太久,遇上合州來人,便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話音未落,忽聽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道:「「我出十兩銀子!這船我包了!」梁文靖聞聲一震,叮的一聲,手中碎銀跌在岸邊青石上。

  那老者賠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

  話未說完,那女子氣呼呼地道:「二十兩。」那老者不覺一愣。

  那女子冷笑道:「怎麼,還不成,好呀,四十兩!」老者額上不由滲出汗來。

  梁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玉翎,你何苦跟我作對?」

  卻見蕭玉翎俏生生立在江邊,白衣黛發,玉貌花容,迎著習習江風,襟袖飄搖,宛如江神水仙,不染點塵,聽得梁文靖之言,忽地柳眉一挑,冷笑道:「誰是玉翎,玉翎是你叫的麼?」

  梁文靖怔然道:「玉翎,你……」

  蕭玉翎呸了一聲,捂住雙耳,大聲道:「你什麼你,你說什麼,我統統不聽。」說罷便快步上船。

  梁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勢必抱憾終身,情急之下,伸手便拉。蕭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梁文靖吃痛縮手,展步擋在她身前,急道:「你聽我說……」蕭玉翎卻不由他分說,一掌拍到。梁文靖忙又閃開,但蕭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

  蕭玉翎怒道:「賴皮鬼!」拳腳飛起,梁文靖又閃過。但蕭玉翎一但動步,他又攔住。如此來來往往,糾纏十來招,忽聽裂帛聲響,梁文靖躲閃不及,一片衣袖被蕭玉翎撕了下來,刹那間,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

  蕭玉翎望著那牙印,不覺一怔,猛然間,石牢裡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閃過心間,任她在倔強十倍,也不由得心湖生波,淚湧雙目。

  梁文靖見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頓時慌亂,忙道:「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儘管打就是。」說罷挺胸閉眼,擺出任你打罵的模樣。

  他越是如此,蕭玉翎越覺傷心,猛地放聲大哭,邊哭邊罵道:「死呆子,臭呆子,都是你害我傷了師兄,我回不去了,師父,師父也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她哭得淒切,梁文靖也覺眼中酸澀,驀地心血一湧,大聲道:「他們不要你,我要你的!」

  蕭玉翎哭聲頓止,默然一陣,忽地一抹淚,抬頭啐道:「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威震天下,正好回臨安當什麼皇帝,坐什麼龍庭,我一個小小的蒙古女子,又算什麼?」

  梁文靖歎道:「你還不明白我麼?一百個皇帝,一百個龍庭,在我梁文靖心中,都及不上蕭玉翎一個!」

  蕭玉翎嬌軀輕顫,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輕哼道:「油嘴滑舌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真心。但我是蒙古人,二師兄也是蒙古人,蒙古人害死你爹,你就不恨我?」

  梁文靖搖頭道:「我昨夜聽百姓痛哭。突然想到,合州城裡死了許多宋人,合州城外又何嘗沒死許多蒙古人,雖是異族,但他們也有妻子兒女,也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自古戰者為兇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歎道,「既然如此,我還恨你什麼?」

  蕭玉翎目不轉睛望他半晌,忽地輕歎了口氣,攢袖給他拭去淚水,柔聲道:「呆子,別哭啦。」只此一語,兩人已是怨懟盡消了。

  梁文靖收了淚,正想問她怎的來此,忽地想起前言,奇道:「玉翎,你方才說什麼當皇帝,坐龍庭,這不是昨夜合州裡的將軍們說的話麼?難不成……你始終跟著我。」

  蕭玉翎雙頰湧起一陣紅潮,露出羞惱神氣,啐道:「誰願跟著你了?當皇帝、坐龍庭,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話,別人會說,我就不會說?」

  梁文靖見她害羞狡辯,不覺莞爾,心中卻是暖暖的,恨不能仰天長嘯一番,當下便不說破,又道:「既沒跟著我,你這地理鬼又怎麼尋到這裡來的?」

  蕭玉翎撇撇嘴道:「人家坐在江邊玩耍,忽然聽到一個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

  梁文靖忍俊不禁,說道:「不是無山,是巫山!」

  蕭玉翎冷哼一聲,道:「無山巫山都不好,我偏要說是有山!呆子,我問你,你先前那句話算不算數?」梁文靖錯愕道:「那句話?」

  蕭玉翎臉色一變,怒道:「好呀,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梁文靖這才恍然大悟,只是呵呵傻笑。蕭玉翎羞得面紅耳赤,撲上前來,對他捶打數下,便將一顆螓首埋入他寬闊的懷裡。兩人相擁相依,只覺平生之樂,莫過如此。

  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梁文靖仰天大笑,將袖一拂,攜著佳人素手,向著那江邊的蓬船走去。

  (前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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