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前傳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蒙哥獰笑道:「你今早對我說了什麼?不妨再說一遍。」

  安鐸倏地面無血色,澀聲道:「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赤裸,梳著三塔頭的壯漢舉著大斧應聲走出。

  蒙哥一字一頓,咬牙道:「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

  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倒在地,那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祭師托著金盤,盛起頭顱,向著蒼天,高高舉起。蒙古大軍見了,一片歡呼。

  伯顏回望史天澤,面色煞白,驀地低聲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顏終生不忘。」史天澤苦笑一下,搖頭歎道:「待你這一戰留下性命,再說這話吧!」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氣奔湧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釋出。直至城門前,但見城門堅閉,守衛森嚴,不由一怔停步,心道:「我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他想到『糊塗』兩字,不覺淒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這「糊塗人兒」用「糊塗點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歷歷如生,那分溫馨還在心間嫋繞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嬌癡言語,從今往後,卻已再不可得了。

  想著想著,梁文靖望著高大雄偉的城樓,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水。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見到他,忙喝道:「你這廝哭什麼?還不過來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那校尉在後面大呼小叫,十來個宋軍士兵挺起刀槍,便來攔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你推我擠,撞得頭破血流,哇哇慘叫,待得爬將起來,卻已不見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轉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牆後,偷眼望去,只見外面無數民夫被槍矛捶打前進,男女老少均在其內,號哭動天,更有幾個無恥宋軍,趁機上下其手,調戲姑娘媳婦。梁文靖平日要麼在城頭觀戰,要麼在府邸休息,素日進出,也自有馬車侍候,城內情形當真如何,極少親見,忽見如此情形,當真目眥欲裂,恨不得沖將出去,大打出手。

  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歎道:「你也是逃抓夫的麼?」梁文靖吃驚回頭,卻見一個空雞籠後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他臉上轉悠。

  梁文靖點點頭,那老人歎了口氣,從雞籠後挪出一隻瘦腳,那腳不知因何沒了腳掌,竟已殘了。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來?」

  那老人擺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該逃得。小老兒腿腳不便,那是動不了啦,又沒有銀子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只好躲在這裡,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這些官兵欺淩弱小,強人所難。這等人也要為他賣命嗎?」

  老人搖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宋人的官兒縱然壞,但總與大夥兒同宗同族,雖然趁著打仗,搶錢、搶物,拉壯丁,玩女人,但總不至於糟蹋了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卻不同,他和咱們不同種,不同宗,從沒將大夥兒當人看的,若打進城來,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幾個。唉,遇上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梁文靖聽到前面半截,已經呆了,至於後面說了什麼,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錠銀子,就懵懵懂懂走開了。

  他悶悶走了一程,腦子裡又浮現出蕭玉翎那張嬌豔無儔的笑臉來,不覺胸中煩悶,猛地一拳打在路邊牆上,牆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劇痛入腦,他神志略清,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座廟宇氣勢恢宏,巍然聳立,敢情這無意之間,竟走到城東藏龍寺來了。

  梁文靖忍不住想道:「來也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瞧瞧熱鬧也好。」他始終割不斷心中情意,唯有竭力自解,當下快步搶上,正要入廟,忽聽傳來依稀人語,又想道:「還是不見他們的好。」當下繞過影壁,見牆邊有棵大樹,枝繁葉茂,當下縱身而上,將寺中虛實盡收眼底。

  梁文靖凝神細看,只見正對寺門是一座大雄寶殿,殿前羅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樸正挺身而立,蕭玉翎則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駡,她嗓子既脆且快,性子又潑辣無忌,更兼這些日子聽梁文靖說了許多故事,更多了罵人的談資。罵了一會兒,忽罵白樸好比曹操,無恥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墳,偷人家陪葬的寶貝。

  白朴雖然堅毅善忍,但聽她罵得無中生有,也忍不住道:「小丫頭胡說八道,白某何等人物,豈會幹夜裡盜墓的勾當?」蕭玉翎道:「你夜裡不幹,那一定是白天幹的。」白樸暗自慍怒,卻又不願與這女子一般見識,正想故作不理,忽又聽蕭玉翎說他像諸葛亮,白樸不覺失笑道:「過獎過獎,諸葛先生一代賢人,白某螢火之光,豈敢與皓月爭輝。」

  蕭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樣,不但是個吃飽沒事幹的閒人,還是個怕老婆的軟蛋,娶個醜八怪老婆,天天罰你跪搓衣板。」

  白朴聽得滿心不是滋味,皺眉道:「誰說諸葛先生娶了醜八怪,天天跪搓衣板?史書上不見記載,必是市井謠言,污蔑先賢。」

  這些話本是梁文靖胡謅出來逗蕭玉翎開心的,蕭玉翎卻是深信不疑,當即便道:「死書上沒有,活書上卻有。」白朴啞然失笑,一時忘了決戰將臨,逗她道:「我從來只見死書,哪裡瞧見活書了?」蕭玉翎道:「原來你只看死書,難怪一臉死相,眼看便活不過今天。哼,至於活書麼,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訴你。」心裡卻想:「那呆子活蹦亂跳的,又會說書,又會念詩,不就是一本活書麼,有了活書,還瞧死書做什麼?」想著又覺疑惑:「那個呆子,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昨晚也不來瞧我不說,今天也不見人。」

  她念著梁文靖,不覺悵然若失,忽聽白樸冷笑道:「姑娘這話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難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頭。」蕭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樸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蕭玉翎道:「我才不說什麼雞言鴨言的,你也不用伸手,縮頭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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