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梁蕭搖了搖頭,將昆侖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柳鶯鶯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不一時,黑鷹等人擎著火把,迤邐而來,風憐也在隊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鶯鶯起身,落落大方與梁蕭並肩站立。黑鷹翻身下馬,歉然道:「大首領,坐騎被狼咬壞了,找馬費了好些時辰。」柳鶯鶯道:「不打緊。黑鷹,這位是梁蕭,我中土時的舊識,武學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討教。」黑鷹一征,拱手為禮。梁蕭心下明白:柳鶯鶯想要自己傳授下屬武功。也不便推辭,還禮道:「討教萬不敢當,能與黑鷹兄切磋一二,當是生平快事。」眾人見他言辭謙和,心底暗生親近。唯獨彩鳳對梁蕭嫌隙未消,聽得這話,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在湖邊歇息一晚,淩晨重又出發。柳鶯鶯見風憐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馬趕到梁蕭身邊,低聲道:「不論你心意如何,對這女孩子總得有個交代。」梁蕭搖頭道:「我話已挑明,只怕勸慰太過,又生誤會。」柳鶯鶯沉吟道:「女人間好說話,你若不介意,我老著臉皮跟她說說。」梁蕭喜道:「求之不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高興什麼?你又欠我一個人情,早晚都得還我!」梁蕭笑道:「一定還,一定還。」

  行了數個時辰,遙見茅舍井然,卻是一處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彎彎繞村而過,原本春寒未盡,但因四面山勢高峻,地氣暖和,村內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飛。柳鶯鶯指道:「梁蕭,你瞧,我這小禽村怎麼樣?」梁蕭贊道:「谷幽山靜,林深水曲,真是隱士韜晦之所。」柳鶯鶯微笑道:「我本來住在瑤池,風光尤佳。後來蒙古人人山搜捕,輾轉幾次,才到這裡。卻好,一住三年,再沒挪過窩兒!」梁蕭聽得這話,胸中一酸,望著柳鶯鶯如花笑靨,忖道:「她一個女兒家,屢次對抗強敵大寇,這其間不知歷經了多少險風惡浪,生死悲喜。」

  眾人將死難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來,「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經兇險,從未折了一個,如今一日之間,便有三人亡故,餘者均是傷心無已,哭聲一片。彩鳳與朱雀本是愛侶,而今長空折翼,孤雁獨飛,更是悲不自勝。唯有柳鶯鶯見慣生死,心性通達,勸道:「人死不能複生,莫要自苦太甚,想來朱雀兒九泉之下,也不想見你如此。」彩鳳竭力忍淚,但終究無法忍住,叫了聲「大首領」,靠入柳鶯鶯懷裡,又哭起來。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還村。小禽村有一眼溫泉,柳鶯鶯心思靈巧,將泉水分流,化一為十,匯入十個石砌小池,上面蓋上小屋,男女各別。眾人數日來追南逐北,辛苦之極,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蕭浸了半個時辰,備覺爽利,換了衣衫,來到聚義大廳,只見廳壁棟樑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齊,粗而不陋,涼意逼人。

  男子們洗浴馬虎,黑鷹等人早巳抵達,正在廳中議論惡鬥夫狼子的情形,說起痛殺惡狼凶人,激動不已,說到死難的兄弟,又是悲憤難禁,譁然一片,忽瞧得梁蕭進來,紛紛起身施禮。

  賓主落座,寒暄一陣,自然說到武功。眾人問起,梁蕭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說話間,忽聽一陣笑語,柳鶯鶯手拉著風憐走了進來,她此時換了一件鵝黃衫子,青絲尤濕,雙頰被溫泉熱氣熏過,嫣紅未褪,嬌豔無比。梁蕭見她對風憐舉動親呢,不覺訝異。

  柳鶯鶯牽著風憐,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們端來一排松木桌凳,擺在廳中,片刻功夫,女將們魚貫而入,奉上酒肉。敢情她們許久不來,卻是去準備飯食。擺好杯著,眾人各自落坐,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女端了酒罈,依次斟酒,從酒壺裡傾出一團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濃香撲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蕭身前,這女孩兒梁蕭從未見過,忽瞧她細眉大眼,竟與阿雪有幾分相似,不由得心頭微動,多瞧了她幾眼。

  圓臉少女面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頓時紅透耳根,手上一亂,將酒水灑在桌上。她著了慌,忙伸袖去抹。柳鶯鶯笑道:「啊喲,雪雁這小妮子動春心呢。」那圓臉少女燥了個大紅臉,十分不依,擱下酒壺,鑽進柳鶯鶯懷裡胳肢她,柳鶯鶯咯咯直笑,連聲道:「好啦,雪雁兒,算我錯啦,當我沒說,好不好!」雪雁這才罷手,兀自杏眼圓瞪,瞧著柳鶯鶯。

  梁蕭見她二人如此脫略行跡,甚感詫異。柳鶯鶯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對敵時我作他們的大元帥、大將軍;回到這裡,他們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撫著雪雁的臉蛋,笑道:「好啦,好啦,別膩在我懷裡了,叫外人瞧著笑話。」雪雁在「十二禽」年紀最幼,柳鶯鶯對她寵愛有加,此次迎敵天狼子,也不忍帶著,卻將她留在村子裡。

  梁蕭看在眼裡,心中一陣空落落的:「鶯鶯這些年雖然辛苦,但她縱橫西域,屬下眾多,又能苦中作樂,寬解心懷。曉霜心優世上生死,卻被幽閉在天機宮內,這十多年必然萬分難過。」想到這裡,東歸之心愈加迫切,歎了口氣,舉起酒盅飲了一口,但覺入口清甜,回味深長,不禁贊道:「好酒,可有來歷。」柳鶯鶯道:「這是『黑馬奶酒』。」梁蕭端起酒盅注目細看,沉吟道:「我以往喝過的馬奶酒色澤渾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這酒不僅顏色青碧,而且甘甜適口,絕無異味!」柳鶯鶯笑道:「白馬奶酒濾除奶質時,只攪動了幾個時辰,黑馬奶則要反復攪動七八天,將酒中奶質全部濾去,才能色澤泛青,絕無膻味。」梁蕭動容道:「攪動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鶯鶯在雪雁臉蛋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可沒那窮耐心,都是雪雁一手釀的。」雪雁把頭一低,紅透耳根。梁蕭沒料到這羞怯無比的女孩兒竟釀得一手好酒,頗感訝異,拱手笑道:「原來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見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蕭一眼,雙頰更紅。柳鶯鶯瞅他一眼,道:「我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這般遊手好閒,不學無術,都有一樣厲害本事。」她一一指點過去,道,「黑鷹兒是第一流的獵手,他相中的野獸,兇惡也好,狡猾也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蕭贊道:「當真鷹眼如炬!」舉酒便幹,黑鷹爽朗一笑,也舉酒相陪。柳鶯鶯又道:「青鸞兒最會蒔花,村邊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蕭笑道:「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又盡一杯,女孩兒最愛聽人奉承,青鸞聽他一贊,大為歡喜,對他的嫌隙也減了大半。柳鶯鶯又道:「彩鳳兒是咱們這兒的天孫織女,針線上的功夫,天山腳下,無雙無對。」梁蕭笑道:「妙手天成,彩鳳姑娘這身彩衣是自個兒繡的吧。」彩鳳卻不領情,扭頭哼了一聲,道:「虛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鶯鶯隨口引介,敢情黃鸝善歌,雲雀善舞,鴛鴦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鐵鴛,長於建築,女子叫作阿鴦,最會調弄脂粉。柳鶯鶯說到鴛鴦二人,神色一黯,道:「朱雀兒、烏鴉兒和翠鳥兒也各有絕技,可惜無法與你引見了。」眾人俱是淒然。

  梁蕭正要勸慰,柳鶯鶯搖頭道:「你不必多說,生若春花,死如秋葉,我也想得通的。只不過,這幾人雖各有本事,卻沒有一個會鑄刀劍的。」她拉起風憐,笑道,「我問過風憐,她是精絕人,精絕人鑄劍鍛刀,西域知名。現如今『天山十二禽』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湊成十個。梁蕭,我若讓風憐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應不答應?」她望著梁蕭,似笑非笑,梁蕭不知她賣的什麼關子,皺了皺眉,笑道:「她答應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鶯鶯道:「這就好說!」轉眼瞧著風憐,風憐點點頭。柳鶯鶯又笑道:「不過,我這幾個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厲害,梁蕭你也見識過了。風憐武功不濟,入了夥勢必要受欺辱。」梁蕭瞧了彩鳳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稱是。卻聽柳鶯鶯續道:「故而我想讓她拜一個厲害師父,即便風憐一時學不成武功,但使有了這個師父,也能叫人不敢輕辱。」梁蕭奇道:「是誰?」柳鶯鶯冷笑道:「還會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唄。」梁蕭吃了一驚,騰身站起,柳鶯鶯對風憐使個眼色,風憐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梁蕭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正要攙扶,卻聽柳鶯鶯道:「怎麼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梁蕭麼?」梁蕭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風憐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分,她再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鶯鶯,竟想出這麼一條絕計!」當下歎了口氣,不再推讓,袖手任風憐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風憐始終垂著頭,心中悲大於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鶯鶯暗自喟歎,其實這拜師之計並非是她定下,而是風憐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風憐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風憐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梁蕭為師。柳鶯鶯知她癡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瞧得師徒之禮已成,柳鶯鶯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梁蕭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才是。」梁蕭搖頭道:「這輩分真亂得一塌糊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眾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喪不久,眾人嘴裡不說,心頭到底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點綴兩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鶯鶯住處告辭。柳鶯鶯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面遍植楊柳。梁蕭到了院門外,見彩鳳坐在門首石階上,對著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還未答話,彩鳳咬著細線,牙縫中冷冷進出聲來:「大首領說了,倘若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愛理不理,又低下頭了。

  梁蕭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乾淨。」再不多說,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轉過這個山坳,忽覺胸中一酸,掉頭望去,卻見山邊樹林裡有綠影閃過。梁蕭呆呆望著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風掠過頭頂,嗚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歎,掉頭向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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