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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四章 隨圓就方

  花曉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谷,只怕韓凝紫尋來,便尋一個岩洞躲藏。此時她內傷外創漸發,咳了一陣血,昏沉沉睡了過去。時至夜半,冷風灌將進來,將她凍醒,但覺身子僵冷,情知陰毒發作,便勉力盤坐起來,以「轉陰易陽術」抵禦。直到次日午時,身子始才轉暖,她扶著岩壁踱出洞外,只見山谷幽僻,遍長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幾味藥草,或抹在傷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時分,陰毒再度發作,花曉霜複又運功抵禦。如此反反復複,掙扎了不知幾日,傷勢終究好轉,真氣也漸趨充盈。

  這日清晨,花曉霜從夢中驚醒,身子痛楚大減,心知自此無礙,便出得洞來,爬上東面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會兒,忽想起嶗山之時,滄海茫茫,紅日躍波,花香滿衣,翠綠拂面,而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傷,流下淚來。

  直至紅日已高,花曉霜才步下山坡,遙見曠野蒼蒼,心中茫然:「若是回去,從今往後,我再也出不了天機宮,再也不能給人瞧病,也再見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亂葬崗赫然在眼,原來她不知不覺,竟又來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崗上茅屋依舊,坡上野草適為新雨洗過,翠意逼人。

  花曉霜遙見柴扉半掩,不覺心跳加劇,踅近山坡,推開柴扉,卻見屋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花曉霜眼眶一熱,傍著木榻坐下,一陣失望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驚醒。但聽柴門嘎吱嘎吱,隨風響個不停,一縷細細的蘆管聲從罅縫中飄人,如怨如訴,分外淒涼。花曉霜推門一望,只見文靖玉翎合葬之處,坐了一名黑衣老者,發如霜雪,在晚風中獵獵亂舞,情狀甚是詭異。

  那人聞聲掉頭,花曉霜看清來人,不覺驚退兩步,失聲道:「是你,你的頭髮……」一時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敢情來人正是蕭千絕,只見他烏黑鬚髮盡成雪白,蒼白臉上佈滿皺紋,聞聲放下蘆管,冷然道:「有什麼奇怪?小丫頭,再過數十年,你也一樣。」

  花曉霜沒料數月不見,這一代魔君竟蒼老如斯,一時懼恨之意大減,暗生憐憫,說道:「蕭先生,夜寒風冷,你還是進屋坐吧。」蕭千絕冷哼一聲道:「梁蕭呢?」花曉霜淒然道:「我也不知。」蕭千絕默然半晌,忽道:「小丫頭,老夫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答我。」花曉霜道:「請說。」蕭千絕又是一陣沉默,方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殺梁文靖,翎兒與冷兒會死麼?」花曉霜搖頭道:「自然不會。」蕭千絕怒哼道:「胡說!」花曉霜一驚,不覺倒退一步,卻見蕭千絕望著天歎了口氣,又將蘆管吹了起來,曲調滿是幽幽恨意,遠遠傳了出去。

  花曉霜忖道:「他在這裡,蕭哥哥若是回來,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見著梁蕭,此時卻又隱隱盼他不要來此,一時倚門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須臾天明,蕭千絕不再吹奏蘆管,只是闔目枯坐。花曉霜始終凝視山下,忽見遠方出現數條人影,花曉霜心頭一急,奔出兩步,叫道:「喂,快別過來。」蕭千絕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蕭,你這麼一喊,豈不來得更快。」那幾人聽得叫聲,其中一人身法如電,數起數落,已到山頂,銀衫白髮,竟是賀陀羅。花曉霜不料來的是他,不禁愣住。賀陀羅哈哈笑道:「巧得緊啊,原來女大夫在此?」他嘴裡說笑,雙眼卻四處掃視,蕭千絕背對著他,抑且頭髮盡白,賀陀羅一時未能辨出,見梁蕭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與梁蕭秤不離砣,怎麼分開啦?是了,小情人鬧彆扭了麼?你獨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曉霜答應,便伸手按她肩頭。

  花曉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爭春」,拍向賀陀羅小臂陽溪穴,賀陀羅一聲陰笑,欲施辣手,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慢著。」賀陀羅一皺眉,負手退開。花曉霜聽這聲音耳熟,定睛瞧去,只見駱明綺快步走上山坡,常寧緊隨其後,哈裡斯則拄著一條假腿,一瘸一跛,與五個小廝跟在後面,眾小廝一人背了一個口袋,眉目愁苦。

  花曉霜不由喜道:「婆婆!」駱明綺瞧見她,橘皮似的老臉上微露笑意,繼而板起臉道:「那個臭小子呢?」花曉籍搖頭道:「他……他不在。」駱明綺叉腰怒駡:「那個王八羔子,燒了老身的蚩尤林,還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豈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與他算算這筆賬!」常寧笑道:「不錯,師叔,這小丫頭也不是好人,您給我的『屍蜂』,就是被她毀了。」駱明綺臉色一沉,斥道:「幾個屍蜂算個屁?你若傷了她,老身才與你沒完。」常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心下甚惱,嘿嘿乾笑。

  花曉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給的?」想到駱明綺與這些惡徒做成一路,正想勸說,卻聽一個聲音悶悶地道:「老毒蛇你姥姥個熊,有能耐將老子殺了,不殺老子的,便是烏龜。」花曉霜一眼望去,卻見發聲之處竟是小廝們扛的一個袋子,心中大奇:「這袋子裡還有人?」

  卻聽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罵得大大不對,他不殺你,便是烏龜,依此類推,他姥姥就是老烏龜,你卻罵他姥姥個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還是烏龜呢?」卻聽第三個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說得極是,老子竊以為,賀陀羅的姥姥既是熊,又是烏龜,統而言之,便叫做龜熊,不是有人說『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龜熊』麼?」胡老一嗤了一聲,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說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烏龜與熊自也不能兼得。」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萬分,嘿嘿直笑。賀陀羅怒極,眼中透出殺機。

  卻聽第四個袋子道:「烏龜是烏龜,魚是魚,怎能混為一談?」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麼?魚會游泳,烏龜也會游泳,所以烏龜是魚,魚也是烏龜。」這時,只聽第五個袋子裡那人笑道:「這話對極。」胡老一喜道:「還是胡老萬精乖,明白事理。」胡老萬道:「對呀,烏龜會游泳,胡老一你也會游泳,所以你是烏龜,烏龜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萬你姥姥個熊,你才是烏龜。」胡老百當即接口道:「胡老一說得不妥,胡老萬是烏龜,他姥姥也是烏龜……」話未說完,其他四人齊聲叫駡:「胡老百,你姥姥才是烏龜?」胡老百自覺失言,噤聲不語。

  眾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花曉霜心中奇怪:「這五個人怎麼住在袋子裡?嗯,難得還有精神。」駱明綺冷哼一聲,吩咐小廝打開口袋,將「中條五寶」揪了出來。五寶四肢無力,顯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臉腫,大約路上吃了許多苦頭,唯獨十個眼珠賊兮兮亂轉,毫無怯意。

  駱明綺冷笑道:「你們五個很有種啊,還笑得出來?」胡老一笑道:「不錯,老子打小就是好漢,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笑眯眯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篤定萬無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駱明綺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場。」胡老萬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臉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著嗎?」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個臭屁,學三聲狗叫,老子憐你年老昏聵,說不準假哭一場,裝裝門面。」其他四寶齊聲怪笑,氣焰囂張之極。

  駱明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胡老十厲聲道:「給這王八羔子吃三顆肝腸寸斷丸。」一個小廝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三顆丹藥,拗開胡老十的嘴巴,強行灌入。胡老十聽得丹藥名字,知道必是極厲害的毒藥,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態,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蠻好吃的!」故意打了兩個哈哈,忽然間,卻覺眼鼻酸楚,忍不住淚如泉湧,其他四寶著了慌,怒駡道:「胡老十,哭你姥姥個熊,不要墮了大家的威風。」胡老十還醒過來,忍淚大笑,哪知肝腸寸斷散毒性極強,才笑兩聲,又不禁涕淚交流。四寶再罵,胡老十又笑,然後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賀陀羅等人瞧在眼裡,心中大樂。

  花曉霜心中不忍,說道:「婆婆,饒他這回罷。」駱明綺兩眼一翻,嚷道:「你沒聽他罵婆婆麼?不叫他哭得肝腸寸斷,哪顯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寶齊聲痛駡,駱明綺冷笑道:「罵得痛快啊?哼,你們也給我一起哭。」四寶心頭一緊,慌忙咬緊牙關。駱明綺冷笑道:「老身這次不用下藥,仍舊叫你們哭得死去活來。」胡老一心中雖有畏懼,嘴上兀自道:「老子豈是胡老十那等膿包?哭一聲的,便不算好漢!」其他三寶齊聲道:「胡老一說得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裡一陣悲從中來,鼻兒酸酸,眼兒澀澀,頗有放聲一哭之勢,四人均是大驚,拼命隱忍,但那股傷心勁兒仿佛早早滲進骨髓,此時止不住地湧將上來。不一陣功夫,四人眼鼻泛紅,盡都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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