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二十


  「你打趣我麼?」醜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麼能比?」

  陸漸道:「雖這麼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醜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干係,你不也救了我和穀縝麼?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麼報之以什麼的……」

  醜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醜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掛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麼?」說著轉過話題,笑道,「醜奴兒,你怎麼從來不笑?」

  醜奴兒淡淡地道:「我這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麼知道。」醜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掛念戚繼光和穀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寥廓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系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醜奴兒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麼?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裡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薑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裡煎得香氣四溢。

  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贏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幾分,不由贊道:「醜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醜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捲殘雲,將湯菜都吃了。醜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醜奴兒,你代我去城裡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元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醜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淩晨,醜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覺,沒敢上前。但聽城裡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幾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麼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醜奴兒道:「你傷得這麼重,怎麼能去?我冒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醜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說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髮、容貌醜陋的老婆婆,手裡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裡取出假髮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只見水中倒映著一個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醜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術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醜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秘,人雖醜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樑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只點點頭。醜奴兒又折了兩根柳枝當做拐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於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

  兩人沿官道走了數裡,忽見遠處行來一隊車馬,那車青布小篷,駑馬二駕,但隨從馬匹無不神駿非凡,銀絡金蹬,雕鞍嵌玉。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雙頰白裡透紅,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僕役均是錦服皮靴,額纏珠玉,唯獨他一身素雅青衫,尤為醒目。

  那隊車馬行到陸漸與醜奴兒近前,兩人讓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地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秀兒,先停一會兒,讓老人家先過。」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僕役讓到一旁,陸漸聽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醜奴兒拉了一把,方才還醒過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那柔美聲音道:「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紀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那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說罷,一個錦服僕人跳下馬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在陸漸手裡。

  陸漸不由呆住了,捧著銀子,竟爾忘了說話,卻聽那篷內女子歎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乃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媽,這話您都說了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你的話?」那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這麼好,不僅媽媽喜歡,佛祖也會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用齋飯了。」陸漸和醜奴兒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麼?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那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那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歎了口氣,醜奴兒問道:「你怎麼了,傷口又痛了麼?」陸漸搖頭道:「不是,我真羡慕這對母子,母親慈愛,兒子孝順,而且都這麼好心腸,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的。」

  醜奴兒冷哼一聲,道:「你沒聽說過麼?『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難得好報;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天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欲,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以逞的官軍了。唯有谷縝能做到富貴而不居,可他雖然自稱冤枉,但若無法洗脫,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深深絕望起來。走了約莫十裡,忽聽身後馬蹄聲響,須臾間,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抬頭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僕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出來。」醜奴兒奇道:「什麼?」孫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喝道:「醜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冷笑道,「公子給你的銀子呢?拿來給我。」

  陸漸一怔,醜奴兒忍不住道:「這銀子是你家公子施捨的,你憑什麼要回去?」孫貴呸了一聲,道:「這不過是公子爺做做樣子,討夫人歡心罷了。就算買棺材,這些銀子也可以買幾十副了,你們兩個老廢物,消受得起嗎?再說一次,銀子拿來,若不然,我拆了你們兩把老骨頭,扔到亂葬崗喂狗。」

  陸漸聽得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著麼?」說罷四顧無人,便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醜奴兒驚道:「你,你要做什麼?」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醜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卻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劫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啊呀一聲,跌倒在地。醜奴兒急道:「你怎麼了?」伸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已輕飄飄按向她後心,陸漸早已算準時機,握住醜奴兒之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後背,孫貴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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