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十四


  卻聽穀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後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裡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會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鬥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後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裡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裡,他露出一絲苦笑,歎口氣:「不過,我最倒楣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別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後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裡,穀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

  「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裡,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掛,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衝出門外,我那繼母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伸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後大喊救命。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並無血緣,若要遮醜,唯有將她嫁我,至於弑母,畢竟只傷了她,並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後,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鑒,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幾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洩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證明這些信確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但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於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向你爹說明?」

  穀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鬥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並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麼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通倭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後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於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穀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穀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麼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鬆開,沉聲問道:「你有什麼法子,可證清白?」

  「有!」穀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於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穀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眾證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麼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人不肯招供呢?」穀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並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谷縝長歎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穀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穀縝歎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裡。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宮城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裡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條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後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了嗎?」

  穀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雲樓而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