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十三


  穀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穀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幾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閑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莊,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穀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穀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位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裡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希罕咱們了,你們怎麼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笑的笑,嗔的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穀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穀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沒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歎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圜餘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裡是萃雲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穀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麼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裡的幾位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于市,藏在這裡,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穀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的事說了,遲疑道:「贏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於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麼。」穀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麼?」

  穀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後死在他手裡,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洩氣道:「這麼說,大哥當真沒救了。」穀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係?」

  「干係大了。」穀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視敗於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歎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麼?」說罷,欲言又止,穀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又餓又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麼事,待你醒後,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薰香,倦意湧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穀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第二次醒來時,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穀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麼快就醒了麼?」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燈火,在河面上漂泊。穀縝歎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穀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駡,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穀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燈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她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穀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簷疊宇,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餘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穀縝指著那河,說道:「這條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麼叫流金?什麼又叫流淚?」

  穀縝道:「這裡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後,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裡開設這麼多青樓妓館呢?」

  穀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裡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趨之若騖,夜夜來此,至於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蝕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臺之後,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後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於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風月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於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穀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後話,笑道:「真不是東西麼?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幹,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麵的臣子了。」

  穀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佈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有什麼樣的水,就有什麼樣的船,有什麼樣的百姓,便會出什麼樣的皇帝。這麼多年,只見載舟之水,卻不見覆舟之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穀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穀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於妹妹,也是過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穀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