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Ⅱ | 上頁 下頁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勿迫……」莫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歎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慰,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歎道,「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於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問道:「怎麼,洩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裡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裡,來回就是二十裡,這點兒工夫,從城裡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鬥品;水質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惟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戚繼光氣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灑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後,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地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子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後。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裡,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心裡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裡,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雲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仿佛江南繁華,盡於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陸漸分別在即,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饑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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