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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一路探索過來,關於「鬼谷穀主」——無耳道長的消息卻是那般稀少,甚至連他那幾名得意之徒也似乎消失在人間。

  馬兒噴著鼻,不耐的踢踢蹄,韓劍秋苦笑了一下,喃喃的道:「別喪氣,總會找到他們的,我還不灰心,難道你這不知事的畜牲,就先氣餒了?」

  轉過一個山坳,這條山道越發不好走了,旁邊是一條深溝,想是春夏之時,山水沖流的痕跡,遠處,極目所見只是一片相連的起伏山脈,模模糊糊的,似被潑了一層淡淡的墨汁一樣。

  此刻,他猛然怔了一下,他似是聽到一點什麼聲音?像是一個女人的尖嚎,這種尖嚎,像帶著血,但是,又那麼快地一下子便消失了。

  止住了馬,他再側耳靜聽,過了片刻,那種令人毛髮悚然的尖嚎,又傳了過來,這次錯不了,它猛的扯緊了韓劍秋的心腔,韓劍秋全身一抖,他知道,他明白,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發出這種嚎叫。

  沒有猶豫,他一拉馬韁,潑剌刺的直朝山坡奔去。聲音是從這片山坡之後傳來的,很慘厲,而現在,馬兒每奔上一段,這聲音就越發顯得清晰刺耳。

  咬著唇,策騎登上山坡,黑髮披拂,在他勒韁四望的時候,山坡的斜脊處,幾棵巨大的松樹之間,又傳出一聲嚎叫,韓劍秋已看見了三匹配著黑色鞍鐙的駿馬,拴在林中,正在低垂著頭在地下聞嗅,畜牲到底不會識得人世間的悲苦啊!

  抖韁馳去,馬兒未停,韓劍秋已騰身離鞍,似一頭白色的大鳥,那麼美妙而輕俏的掠入林中,林中有一間簡陋的木板小屋。

  伸手一拉斜伸出來的枝椏,他的身軀「呼」的打了一個轉子,站在這棵高大的松村盤虯枝椏上,輕微得甚至連一根松葉也未抖落,小木屋裡的人,似是聽到了什麼聲息,裡面起了一陣忙亂之聲,跟著那扇七拼八湊的破爛木門「吱吱」

  一聲打開了,伸出一個面孔紅通通的腦袋來,他睜著眼往四面搜視,口中嘀咕著道:「媽的巴子,連個鬼影也沒有,小癩皮硬要說聽到了什麼,疑神疑鬼的……」

  他剛說到這裡,卻猛將尚未說完的語尾咽了回去,目光楞楞的瞪著前面,前面韓劍秋的黃驃馬正在悠閒的在踱著步子。

  咽了口唾沫,那人像著了魔似的怪叫起來,道:「小癩皮啊!不好了,有奸細摸進來了……」

  木屋裡響起了一陣粗魯的吼罵聲,破門「砰」的被踢開,一個身穿紫色衣衫的癩頭大漢怒沖而出,一隻手提著一柄雪亮的短矛,另一隻手拉著褲帶。

  這癩頭大漢身後跟著那同一打扮的紅臉漢子,兩人一出來迅速躍開,癩頭大漢臉上的橫肉一扯,正待責駡他那位同伴,卻也同時看見了前面的那匹黃馬。

  猛的追了一步,他半張著嘴巴,又省悟了什麼似的一探手上鐵矛,大吼道:「哪一個王八羔子,瞎了眼的混帳,也不看看地頭就亂闖亂撞?他媽的,這也是你能隨意遊蕩的地方麼?給你家癩大爺滾出來,讓老子好好教訓你!」

  松樹外,山坡上都是靜沉沉的,沒有一丁點回應,木屋內又鑽出一個活像害了十年癆病的枯瘦漢子,他翻著一雙打著黃眼屎的鼠眼,「呼呼啦啦」的帶著痰音叫道:「小癩皮喲!你他媽的窮嚷瞎叫個什麼玩意?這娘們再不把她解決,就沒有時間了,二爺交代要在酉時之前趕回去,你們還在磨她媽的什麼時光啊!」

  癩頭大漢舐舐嘴唇,謹慎的道:「你少說風涼話,情形不大對勁,怎麼會無緣無故鑽出來這匹鳥馬?不要有奸細混了進來……」

  那枯瘦漢子打了個呵爾,不感興趣的道:「准是什麼走遠路的行旅、商賈失足墜馬或是路上被剪徑的做掉了,二爺的狗熊脾氣你們早知道的,老子惹不起……」

  這時,從樹梢子上,韓劍秋展開了「九絮擒鵬」身法,飄忽得像一個有實無形的幽靈,掠落在這幢小木屋之上,扯開了屋頂上的蝕腐木板,他忍住一陣黴濕氣,靜悄悄的掠身而下。

  木屋之內,僅有一張方桌,桌上有兩把錫酒壺,幾包花生,離著桌子不遠,有一個長髮披散的女人,被捆得像一團粽子似的躺在地上,這女人衣衫碎裂,裸露的細嫩肌膚上,縱布著斑斑瘀紫血痕,這時,她正埋著頭,渾身不停的抽搐抖索,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但是看得出是個年輕的女人。

  輕輕一拂衣袖,韓劍秋靜靜的道:「你是誰?」

  那女人只是一個勁抽搐著,啜泣聲清晰可聞,她沒有回答,依舊埋著頭不做聲,韓劍秋有點煩躁的道:「我在問你,你是誰?」

  緩緩地,那女人仰起頭來,老天,竟是梅兒,飛天狐的徒弟,這位癡情啞女,為了自己竟願身陷虎穴而救他,想不到在此荒郊相遇,而她又正陷危困之境,不禁驚呼道:「梅兒!」

  她微張嘴,目光剛剛瞥及韓劍秋,已不由驚喜若狂,正待出聲,韓劍秋搖搖頭,欲上前解開她的束縛,背後,已傳來一聲驚恐的,帶著痰音的叫道:「你……你是誰?」

  韓劍秋沒有回頭,他已聽出那是枯瘦癆病鬼的聲音,冷冷的道:「滾出去!」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驀地大叫道:「小癩皮,赤臉兒,快來啊!有他媽的奸細摸進來了……」

  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癩頭大漢的語聲,粗厲的吼了起來,道:「媽他巴子,你小子是誰?竟敢混入『鐵矛幫』地盤,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

  韓劍秋靜靜的轉過身來道:「你們三個人統統跪下,用你們手中的鐵矛自戕謝罪!」

  癩頭大漢愕了一下,大叫道:「你他媽反了,大概你搞不清這是什麼地方吧?紫蘆山區這一畝三分地,豈是你小子發威的所在?老子要活剝你的皮……」

  「皮」字遠在舌頭上跳躍,韓劍秋左掌一揮,似兩片血刃猝發,癩頭大漢怪叫跳開,卻在身體剛躍起的刹那,猛然一抖,似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擊中一般,「嘩啦啦」的撞碎了木板牆摔出,一頭栽在地上便不動了,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地面上染上一片朱赤。

  這一下子,驚得兩個漢子面色泛灰,死呆呆的停在那裡不知所措,不但他們兩個傻了,連躺在地上的梅兒也窒得半晌,作聲不得。這是他們分別以後,第一次看見斷指童與人交手,但卻做夢也料不到出手之下,竟是這種結果,心中是又驚又喜,別後的斷指童哪兒學來一身本領?她以為最少也有一陣子架好打,而且還替斷指童擔心,因為對方有三人,誰知道剛動招,就已分出生死勝負。

  方才,韓劍秋施展的一式,乃是「折手殘龍」所授的「折手一招」。

  韓劍秋冷冷地道:「鐵矛幫在你們頭上頂著,可不是我『斷指童』韓劍秋的上司。」

  那枯瘦漢子大大的哆嗦了一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嗓子裡痰聲已變成哭聲,道:「好漢饒命……!小的在鐵矛幫裡只是小角色……也不過混口飯……飯吃……好漢有仇有冤,也報不到小的頭上……」

  紅臉孔的漢子也跟著跪下,顫生生的道:「這……這……妞兒,不……這姑娘不是小的們要害她……是宗香主的諭令……小的們做不得主……」

  韓劍秋驀然血氣上沖,他厲烈的道:「調戲她,淩辱她,你們可做得了主?」

  矮了半截的兩個人,頓時嚇得面無人色,枯瘦漢子更是嚇得涕涎縱流,他也不敢抹擦,顫著聲音道:「不……不,好漢千萬莫誤會……這全是小癩皮的主意……打人是宗香主叫他打的……調戲那姑娘也是他……他幹的……」

  韓劍秋冷冷一笑,道:「你們已經污辱過她了?」

  兩人同時雙手連搖,紅臉孔的漢子惶恐的道:「沒有……沒有,還沒來得及做……那事,好漢已經來了……小的們……只……只是幫著小癩皮辦事而已……」

  韓劍秋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勾緊了縛在梅兒身上的細牛皮索,左手略一用力,兩聲細微的「崩崩」之聲傳出,如此柔軔的牛皮索已然折斷,梅兒將麻痹下的四肢拳伸一會,就待走向韓劍秋身邊,韓劍秋低聲道:「你自己將手腳搓揉一會,以便使束縛之處血液暢通。」

  說著,他走了開去,向地上的兩人道:「我問你,剛才你們口裡說的『二爺』,究竟是誰?」

  拭去口涎,枯瘦漢子苦著臉道:「回稟好漢,是鬼谷穀主的二徒——《奪魂掌》雷虎,目今鐵矛幫幫主。我們只是幫他提壺迎門的苦哈哈,其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韓劍秋雙眸閃過一片寒酷的光采,他生硬的道:「鐵矛幫的苦哈哈欺淩一個弱女,卻是這般老道,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怕更高明了,現在,你們兩個可以走了。」

  跪在地上的兩角色想不到對方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們,彼此極快的互望了一眼,朝著韓劍秋叩了個頭道:「謝謝好漢饒命之恩!」

  說著,兩人已匆匆爬起,轉身就跑,他們尚未奔出門口,韓劍秋已猝然掠出,一溜耀眼的金芒驟斂,當破空的厲嘯聲甫始響起,那兩個想匆忙逃命的漢子,已連叫也來不及的軟軟癱下,每人的脖頸至左肋,都翻卷開一條可怖的血口子,泉水似的熱血「噗噗」冒湧,景象好淒慘。

  一聲突然的驚叫起自身後,韓劍秋的右手,寬大的袍袖下,就像魔法似的多出了一把刀,那是一柄長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寬度約是四指大,刀峰呈現極其均勻優美的弧線,而刃質本身更是完善得無懈可擊,它泛閃著那種純得毫無雜色的瑩澈青光,光的來源來自刃的表與裡,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又似霜凝寒聚的月弧,不用探展,刀身的光波便已時時流動閃爍,看上去,這刀像是活的。

  在他的右腕,纏著一根極細的銀錢,他出手施招,完全藉腕脈的力量控制銀絲,此刻,幾滴滾珠般的血粒,正沿成一線自刀尖墜落。

  心裡有一種空洞若失的感覺,他甩甩頭,左手食指一抹刀沿,熟練的收入袖內刀鞘,並不因為僅有四指而影響他出刀、收刀的動作。

  他緩緩轉過身來,炯然盯著梅兒,八年不見,梅兒變了,變得比以前更標緻,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飄逸神韻,似一朵白蓮,瑩潔而靜謐,像一片紅葉嬌美而孤伶,又如遠天的雲彩,挺拔的翠竹,散發著清雅脫塵的悠悠之美。綜合起來,是一種特別的意味,這意味,原不該是此情此景之下可以看出來,可以表達出來的,但是,卻在一刹那間,韓劍秋已感覺到了。

  他一把扯開長衫側裡鈕扣,反手將長衫脫下,輕輕的替梅兒披上。

  梅兒雙手環抱胸前,將長衫拉緊,瞧著闊別八年的心愛之人,韓劍秋裡面穿有一襲純白色釘著兩排雪亮銅扣的緊身衣,他的那把刀就緊貼著肘背,刀鞘是黑色泛灰的老熊皮所制,內襯硬革,潔白滑膩的象牙刀柄,看上去又是剽悍,又是狠厲,嬌健已極。

  梅兒將那件帶著韓劍秋體溫的長衫穿上了,這使她看起來有些好笑,長衫對她的身材來說是大了一點,但如此卻更襯托出她軀體的嬌小與纖細。

  韓劍秋沒有問她,上去一把將她抱起,大步向外面走去,梅兒似是一震,稍微掙扎了一下,便將整個身子緊緊貼在韓劍秋胸前,蒼白的面龐上浮起一抹紅雲。

  韓劍秋悶聲不響,走到坐騎之旁,將她放到鞍前,自己也縱身而上,掉轉馬頭順著坡脊的起伏行去。

  天色暗得很快,這時已經陰沉沉的了,騎在馬上,韓劍秋極目遠眺,但是,除了遠近四處山連著山,嶺接著嶺,就再找不出一點別的什麼來了,山風更緊,群山環抱中的單騎踽踽,更見淒涼。

  坐在鞍前的梅兒不知不覺將身體縮靠向後面,於是,就等於藏進韓劍秋的懷裡了。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在韓劍秋手上寫道:「韓哥哥,你的目的地是哪兒?」

  韓劍秋沉沉的道:「鐵矛幫總舵!」

  梅兒不自禁打了個冷顫,抖索著用手指急寫道:「不可以,他們人多,你不可孤身冒險,再說,你今天不宜前去,那兒離這裡很遠,至少還有四十多裡山路。」

  韓劍秋「唔」了一聲,道:「好吧!那你告訴我,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

  梅兒點點頭,又寫道:自己在聽到煙斗老人師徒談話,始知師父受騙之後,趁他們師徒狂笑之際,縱身躍出,落荒而逃,脫身之後,急往後山荒林中遁去,翻過山嶺,便到茫茫大海,而這時,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當她猛向海中縱去,疲於奔命之際,神鯨聞聲而至,終於脫離險境……

  梅兒回到無邊島,稍作收拾,便急急趕往東海,希望能阻止師父,以免其落入煙斗老人的圈套,誰知,因為長久的跋涉,使她原已消散的體力,漸告不支,終於病倒客邸。這時,她應該感激自己的運氣好,遇到鐵矛幫「長河堂」堂主「髯獅」唐良的千金唐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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