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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他這麼說,大家都沒有異議。

  就在赤瀲花就要開敗的時候,他們在蜉蝣人帶領之下,來到村落東頭的皇宮之外。

  一株巨大的無花果樹參天聳立,枝藤垂地,牽羅披拂,從外看去,竟不知這座樹宮中到底占了幾許地勢。而主樹竟完全是一個由藤蘿盤繞而成的巨型圓筒,足有數十人合抱粗細,極為駭人耳目。巨筒頂端覆著層層茂密的樹葉,四周環牆完全為合抱粗的藤、根編織纏繞而成,側面的陽光透過千形百態的空洞,將七色光暈投照于樹宮之內,遠看去,巨葉滴翠,枝幹蜿蜒,裹于萬道彩虹之內,真是聚天之靈,別有一種堂皇森嚴之氣。

  無花果樹本來就可牽藤寄生于其他樹木上,起初只是繞著樹幹往上攀爬,搶佔陽光養分,待長成氣候,藤根會越長越粗,越纏越緊,最後將寄主勒斃懷中。待原來的大樹完全枯朽腐爛之後,藤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態,就會形成完全由藤蘿纏繞而成的樹狀空筒。然而這棵無花果樹藤纏繞的空筒卻極為巨大,直可謂駭人聽聞,看來寄主本就是數百年樹齡的榕樹一類,被勒斃後無花果樹獨佔天機,又生長了近千年,才會形成這樣一座雄偉廣大的樹宮。

  蜉蝣男子在宮口止步,示意幾人可以自行進入。

  幾人抬頭一看,眼前是一片濃濃的翠色。

  陽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長得萋萋茂茂,點綴著各色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宮內幾乎絲毫未經過人力佈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塊略為平整的樹根盤在宮南,上面擺著些樹葉樹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後邊,一位半裸少女紫發垂地,隨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麼。

  步小鸞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輕輕睜開雙眼,淡紫色眼波隔空傳來,說不出的柔和卻也說不出的尊貴,就如晚春中最後一朵紫蓮,觸目皆是溫柔婉約,卻又風骨自潔,讓人不敢起褻玩之心。

  她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從桌子後走了出來。她雖然不會武功,但動作極為輕盈,全身唯一的裝飾不過纖腰間一片紫葉,徐徐臨風而動。她走到步小鸞跟前,將手上疊好的裙子遞給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了了,現在還給你。」

  步小鸞瞠目結舌,呆呆的望著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將衣服交給步小鸞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過一絲沉沉的憂傷,對小晏道:「蜉蝣國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殺人兇手。」

  小晏歉然歎道:「出了這樣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還讓白家百代心願灰飛煙滅,在下心中也極為難過。只是請女王陛下相信,紫石體內屍毒未清,心性大變,此番出手傷人絕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輕輕道:「這位公子的話我當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國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是世間最值得尊重和寶貴的東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創造一切。褻瀆生命是世間最殘忍的罪過,必將受到最重的懲罰,這並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願而改變。」

  小晏歎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麼紫石姬按律當承受何等樣的懲罰?」

  紫凝之輕輕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還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駭然抬頭道:「你說什麼?」

  紫凝之嘆息道:「記得《左傳》中有個故事,趙穿弑靈公,太史董狐不書穿而書盾,趙盾辯解弑君者為趙穿,董狐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聞曰,贊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何者?趙盾職責所在,不可免罪。正如這位姑娘為公子僕婢,犯下的罪過,自然要歸於公子督管不嚴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殺的,有什麼懲罰你儘管動手,不必牽連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則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除非——」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將你逐出,你二人再無瓜葛,所有罪責自然歸你一人承擔。」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良久,才平靜下來,轉身對小晏道:「紫石不才,請主人立刻將我逐出。」

  小晏微微搖頭,道:「紫石自幼跟隨我左右,名為主僕,實同兄妹,她惹下的過錯,自然該由我承擔。」

  千利紫石抬起頭,臉上一片驚訝之色,喃喃道:「少主人——」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如斷線之珠,紛紛跌落。

  紫凝之將目光挪開,歎道:「我族人若犯下罪過,只需女王動手,將其記憶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惡念越重,清除的範圍越大。此後,此人心惡念已盡,族中也再沒人以犯人視之。因而——」紫凝之注視著小晏,緩緩道:「對於我族而言,極刑清除此人的全部記憶。千百年來,我族重未有過殺戮之事,也從未有過處罰的先例。我本以為,這種刑法只存在於傳說,是對惡魔的封印,也是對族人的威懾。沒想到此罰居然自公子始……」紫凝之搖頭微歎:「不知公子以為這個處罰是否公道?」

  小晏歎道:「世人緣重孽深,信奉殺人償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殺不止。如女王陛下這樣,既能消其惡念,又能給罪人一個自新的機會,何其睿智仁厚,但願世間國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捨己為人,深明大義,消除這樣的記憶真是凝之犯下的罪過,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罷緩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撲上前去,擋在兩人中間,高聲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輕輕抬起一手,道:「這位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不是麼?」

  小晏皺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頭,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為天皇貴胄,幽冥島唯一傳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麼?僕婢、獵犬、工具!豈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願,為什麼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詣想想?」

  小晏臉色陡然一沉,默然無語。

  千利紫石轉身對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動手清除少主人的記憶,將犯下莫大罪孽,屆時諸天神佛震怒,豈是你小小蜉蝣國能夠承受的?」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認真,絲毫不帶恐嚇誇張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輕輕道:「姑娘的話,凝之一時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註定是千年來凡塵間唯一的轉輪聖王?」

  此話一出,休說眾人,就連小晏自己也悚然動容。

  小晏沉聲道:「紫石姬,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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