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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千利紫石臉色一沉,正要說什麼,只聽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畫技雖尚未得見,但言談從容,氣象森嚴,足已可讓人預想其妙。只是釋迦得道前五百於世,轉於六道,度化眾生,其間化身千萬,無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認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白蘊之淡然一笑,道:「這正是在下的直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無論在芸芸眾生眼中,那些問題是如何的紛繁蕪雜,而在她看來,無非是無數個「是」與「不是」這樣簡單的元素構成,輕輕一測,已一目了然。

  小晏頷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應該如何相助?」

  白蘊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經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驚,繼而皺眉道:「你難道是拿我們說笑?」

  白蘊之看著她,秀眉微微一挑:「傳神寫照,重在神韻。釋迦太子何等人物,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強作姿態,貼身臨摹,豈不落了惡道?」

  千利紫石臉色更沉,幾次欲言又止。

  相思趕忙講話岔開:「那麼白姑娘的大作呢?什麼時候才能一睹為快?」

  白蘊之也不回答她,回頭對小晏悠然一笑道:「請公子褪下上衣。」

  眾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臉上烏雲密佈,似乎隨時都要發作。

  白蘊之也不看她,悠然道:「這位姑娘,遣之絕無羞辱閣下及貴主人之意。只是風俗有別,若不說明,只怕引起諸多誤會。在鄙國畫者心中,圖畫乃是至高無上的藝術,每一筆都應和著天地間至美的韻律。所以,它只能用於繪畫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講了,想必又是什麼正因為繪畫文字的高貴,不能用於記錄,所以你們的繪畫也不能畫在能夠流傳的載體上,而要畫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談怪論,荒謬之極。」

  白蘊之道:「作為客人,你有權覺得我們荒謬,然而這的確是我們所信所持的。」她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一種傲氣和執著從她輕柔的話語中透出,頓時有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千利紫石頓了頓,道:「既然如此,你還畫出來幹嗎,一直留在腦海中豈非更好?」

  白蘊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從未做過畫的人。雖有成竹在胸之說,但事實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繪決沒有完全重合的時候。一開始是筆法無力完美的表達思想,但到了後來,則是每一筆都能帶來新的靈感,讓思想再進一層。如此往復,永無止境,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臉色更加陰沉,道:「你這些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眾人漸漸覺得有些異樣。千利紫石以前雖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卻極為謹慎,若非小晏問起,她絕無一句多餘的話。如今不但語氣逼人,神情也極為煩躁,宛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白蘊之卻毫無察覺,依舊笑道:「我記得釋迦本生故事中有捨身飼虎之說,想來釋迦太子慈悲為懷,連血肉之軀都可以捨棄。貴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卻連一襲衣衫也不肯脫下麼?」

  千利紫石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冷笑,低聲說了句「胡言亂語!」就在同時,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蘊之胸前拍去。白蘊之大駭之下,指尖下意識的動了動。

  千利紫石此招毫無徵兆,卻又極准極狠,完全是要立斃對手于掌下的架勢。小晏震驚之餘,欲要救援,手上又遲疑了片刻。

  因為他已看到白蘊之指尖的動作。

  這輕輕一動之下,她的手已經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當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僅從這一動的見識、時機而言,白蘊之的武功當遠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孫、楊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難道蜉蝣之國所謂文明之中還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學?若真是如此,那麼千百年來,在這從不為人所知的林中小國裡,在蜉蝣國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經營下,它又已發展到何種境界?

  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千利紫石雙掌已經重重擊在白蘊之胸前。

  一聲悶響,白蘊之整個人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飄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沒有受到分毫阻礙,盡數擊上了她的身體!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躍起,穩穩的將白蘊之抱在懷中。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千利紫石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點真氣護體,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難以抵擋,何況白蘊之這樣一個毫無內力的柔弱少女?

  白蘊之面色如紙,嘴角胸前都被鮮血染紅,胸膛上已看不到一絲起伏。小晏遲疑片刻,仍反手將七枚銀針刺入她頭頂,內力順著銀針徐徐注入她的體內。

  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白費功夫而已。

  小晏終於歎了口氣,輕輕將白蘊之的屍體放下,他修眉緊鎖,神色變換不定,卻始終沒有抬頭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開兩步,愕然注視著自己的雙掌,似乎極度驚訝於自己的所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邊,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輕一拂袖,站起身來,轉身對草地上那群蜉蝣國男子一拱手,正要開口,村東卻傳來一陣歡快的歌聲,看來女王加冕之禮已然完成。

  蜉蝣國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臉上是一種震驚、沉痛到了極至之後的木然。他們生命中那短暫的歡樂如今卻被一群不速之客隨手撕裂,而在蜉蝣國的漫漫歷史中,根本沒有血腥二字。連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環籠罩,回歸于超越之後的曠達。對於他們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辯的痛苦。他們能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理解人類的一切,但當殺戮和傷害真的來臨,真的直面同胞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

  遠處歌聲嫋嫋,純真得如來自天庭的喜悅之聲襯著此處濃濃的血腥,顯得如此的生硬,不協。小晏搖了搖頭,欲說的話卻再難出口。

  過了好久,那群蜉蝣國男子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默然向中心聚攏,當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白蘊之的屍體。其他人圍繞在她周圍,低頭無語。

  小晏不忍再看,長歎道:「如今……」

  當中那人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來客,聲音極為沉痛,卻也極為堅決:「事已至此,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兩條路讓諸位選擇。」

  小晏歉然道:「請講。」

  蜉蝣國人道:「一是諸位跟我到王宮,請女王處罰;二是諸位將我等全數殺死,然後自可離去。以諸位的武功,殺死我們當然輕而易舉,然而我們中若有一人不死,決不讓諸位離開此處半步。」這幾句話一字一句,講的很慢,語氣算不上慷慨激昂,也絲毫沒有恫嚇之意,只是極為認真,認真到讓你無法不相信這點:任何人要想離開此處,就非得從這幾百個少年的屍體上踩過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邊,臉上的驚愕還未褪去,面色更是蒼白如紙。她含淚仰視著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嘆息一聲,低身扶起她,回頭對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願意前去王宮,聽憑女王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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