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白薔薇之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訓練以冥想為主,足不出戶就可以完成,卻意外的痛不欲生。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訓練的目的,是為了激發他體內的真神諭。他還太年幼,難以負擔這樣的訓練,因此腦界一次次成型,又一次次崩潰。意識被絞碎的過程比肉身被一刀刀臠割更難忍受。他不止一次想要從閣樓中逃脫。可每次都會被導師發現,遭到更重的責罰。

  有一次,他從閣樓的窗戶中跳了出去,在石階上摔斷了脊椎。如果他是人類,這樣的傷足以終結他痛苦的一生。但長生族自愈能力遠超常人想像,他在床上度過了痛不欲生的三十二天,便再次可以行走。快要康復的時候,國王第一次來到閣樓看望他。

  他見到了多年未見的父親。銀色的長髮垂肩,高大、威嚴,宛如神祇,卻又有說不出的陌生。

  國王在他床邊坐下,長久注視著他。終於,他冷漠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慈愛,將手放到他額頭上,柔聲說:我的孩子,你體內的真神諭是神的恩賜,只有讓它覺醒,才能擁有守護本族的力量。作為王子,你必須負起責任。

  Joker至今仍記得那一瞬間,熱淚湧上眼眶的感覺。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是有用的。父親和族人並沒有遺棄他,那些在黑暗中的生活,只是為了未來的光明做準備。為了他有朝一日能站在陽光下,像英雄般守護族人。從那以後,無論訓練多麼壓抑、痛苦,他都勉強忍受下來。他進步之神速,讓導師也感到驚訝。漸漸地,他不再責罰他,而是將他視為得意弟子,悉心教導。

  作為嘉獎,他囚徒般的生活也開始有了一線曙光。每到年底的家庭宴會,他會被人從閣樓中帶走,換上新衣,來到金碧輝煌的大廳裡。在堆積如山的美食與美酒的角落裡找到一個屬於他的位置。

  國王的態度依舊很冷淡,只在初見時寒暄幾句,便不再多看他一眼。更多的時候,他獨自坐在角落裡,隔著鮮花與燭光,豔羨地看著家人們舉杯換盞,言笑晏晏。

  隨後會有伶人表演滑稽戲,所有人都捧腹大笑,連一向嚴肅的國王,也禁不住展顏。

  Joker笑得最為開心,一整年的鬱積都在這一刻釋放。他一次次趴在桌子上,潑灑了酒汁、弄髒了華服,卻不會覺得難堪。也不再害怕父親的責罰。

  因為,在這樣歡樂的時刻,沒有人會注意他。

  也是在這樣的宴會上,他見到了被全族譽為「光明之子」的兄長。

  兄長坐在國王的身邊,帶著微笑接受者大家的讚歎。長長的餐桌就像一條鋪滿鮮花的道路,連接著他和自己,極近又極遠。燭光搖曳,映出兄長俊秀得宛如雕刻的面容,似乎和面具下的自己一模一樣,又迥然不同。Joker在心中默默的比較著,終於明白,那種不同不來自容貌,而是一種莫名的光芒。是的,他的兄長,那個被寵愛的王子,永遠籠罩在光芒中,強大,溫柔,高貴。這和鏡中陰鬱、蒼白的自己有著天淵之別。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是光,而他卻要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看到了他,Joker終於接受了這種不公平,心悅誠服。他知道,即便有一天,他能與他並肩而行,他也只是他的影子。

  由於自慚形穢,Joker不敢和他說話,甚至不敢碰觸他偶然投來的目光。

  等宴會結束時,他會穿上光之甲胄,接受萬民歡呼。而他會回到陰暗的閣樓裡,繼續孤獨的囚徒生涯。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揭下面具,用手指碰觸鏡中那張蒼白孱弱的臉,去想像兄長那萬眾矚目的榮光。

  十八歲那一年,國王給他的兄長舉行了極為隆重的成年禮,族中稍有身份的人,都被邀請參加晚宴。Joker和以往一樣,入暮時分被帶到宮禁。他身穿著華服,低頭坐在長餐桌的一角。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人想過,那也是他出生的日子。

  但他並不感到難過,而是隔著三層燭臺的陰影,如癡如醉地望向對面的主座。那裡有兄長沐浴在燭光中的臉,和父親滿是驕傲、愛憐的目光。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樣子。

  即便那種目光永遠不會投注到他身上,只遠遠看到這一幕,他也滿足了。

  宴會進行到最高潮時,國王起身宣佈,王子已經成年。將會有一台全新戰機,成為他的生日禮物。他會駕馭者這台凝結了全族智慧的超級機體,守護這個古老的種族。眾人的讚歎和掌聲中,有一位族叔乘著酒興提出請王子表演一下戰技,卻被國王拒絕了。國王淡淡地說,真正的戰技,只有在戰場上才能看到。

  這個拒絕讓宴會的氣氛瞬間尷尬起來。有些意外地,這位族叔來到了Joker身邊,笑著說,那就讓影王子表演吧。

  這一次,國王沒有再拒絕。只用餘光看了他一眼,說那就隨便表演一下吧。

  Joker被從陰影中帶到了舞臺上。眾人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在他身上,一如他想像中的樣子。他卻像一個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野獸,嚮往著洞穴外的陽光。但當真正走出洞口,卻被陽光灼傷了眼睛。

  他有些手足無措。

  族叔鼓動下,現場響起了一陣陣掌聲。

  他從沒有學過什麼戰技。真神諭的訓練,幾乎完全以冥想的方式實現。而且每一次都痛苦不堪。他總不能在眾人面前表演掙扎和戰慄。

  於是,他做了讓大家意想不到的表演——像宮廷伶人一樣,翻了一個跟鬥,在刀叉敲打的音符下,踩出幾個滑稽的步伐。

  四周一下子沉寂下來。

  人們並沒有像往日看到滑稽戲表演那樣,為他大笑喝彩。而是表情微妙地看著他。有疑惑,有訕笑,有鄙視。

  這是屬於下賤的伶人的表演,不應該出現在這樣莊重盛大的場合。

  國王的臉色變得異常尷尬。雖然是影王子,他也是王室一員,不能做小丑般的表演。

  眾目睽睽之下,Joker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顫抖著往後退了兩步,想躲藏到吊燈的陰影中——這樣他才能將自己藏起來。匆忙中他碰到了一隻落地花瓶,他下意識地去扶,已挽回不了瓶子四分五裂的命運,只將一束鮮花零亂地抓在手中,恍然地看著眾人。

  這個動作經常出現在滑稽戲裡,換來歡笑與掌聲。如今卻是一片寂靜。

  他的慌亂與無助都是那麼逼真。而在眾人眼中,這不過是一次更加拙劣的表演。

  空氣宛如凝固,每個人都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國王再也看不下去,皺著眉頭起身,呼喚隨從:「送影王子回去。」

  Joker沒有反抗,而是默默地將那束鮮花放下。

  沒有笑聲的滑稽戲表演,又有什麼意義繼續呢?

  在他轉身離開的一瞬,他似乎感到有一線溫暖的光芒,在冰冷的空氣中閃耀,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驚訝的抬頭,是他的兄長,對他露出了笑容。

  是鼓勵,憐憫還是安慰?他分不清,只感到有熱淚淌過面具下的臉頰。

  南極大陸的寒風親吻著雪花,讓白色迷離了視線。

  Joker抱著妮可,似乎在對她訴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他們一定很困惑,我為什麼要做那麼丟臉的事。」

  他輕輕仰起臉,笑容有些悲愴:「其實,我只是不知要怎樣才能逗他們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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