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有用?公主滿是仇恨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茫然。她曾是金枝玉葉,如今卻還不如一株敗草,還有什麼用?

  「你來高麗的目的,不是建功立業,也不是和親日本。」

  「而是殉國。」

  公主的身子顫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特別是的驚訝。如今,她的心已成死灰,沒有什麼能讓她動容。

  卓王孫看向遠方:「一年前,我痛失至愛。事出突然,我甚至來不及好好安葬她。於是,我決心要一場天下縞素,來作為她的陪葬。這時,你父皇和師父一起找到了我,求我出征高麗。

  「天下縞素,是他們唯一能說動的我籌碼。

  「但,即便明天子駕崩,也無法號令高麗、蒙古、日出之國同時縞素。而我要的天下,正是全天下。只有你,能做到這一點。」

  公主的手抽緊,長長的指甲幾乎刺入了他的肌膚。

  卓王孫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溫和,仿佛只是在給她講一個故事:「你能做到,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巧合。你無意中成了諸多因緣的樞紐,你曾和親于蒙古俺達汗,又曾嫁與日出天皇。有了你,要完成天下縞素,就只要有兩個條件。其一,日出之國戰敗。其二,你要在最關鍵的一戰裡,親征漢城,並捨身殉國。

  「如此,你公主之尊,卻提兵血戰,為國捐軀。想必你父皇昭告天下,讓明朝七千萬子民為你服喪默哀,並不荒唐。高麗是大明屬國,更當緬懷這位為他們贏得勝利的公主。日本已然戰敗,你又曾為天皇之後,迫令其舉國服喪不難。至於蒙古……」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蒙古人民至今仍以為,為他們修造起不滅都城的,不是相思,而是你。當發現舉國百姓自發為你默哀時,俺達汗等少數王公即使知道真相,想必也不會說破。

  「這就是天下縞素。

  「因為你,讓不可能成為可能。」

  雖然卓王孫早已鬆手,但公主卻沒有掙脫,而是維持著當初的姿態,一動不動地伏在他膝上,久久沉默著。

  夕陽在緩緩退去,只在他身上留下最後的光明,卻將她的身體埋葬入蝕骨的黑暗。

  陽光就像是一柄利劍,在他和她之間,分割出人間與地獄。

  終於,她嘶聲道:「這些,是你和父皇、師父商量好的?」

  「是。」

  她的聲音更加沙啞:「他們送我來高麗,目的就是要我死在戰場上,換一場天下縞素?」

  「是。」

  「你們在決定將我嫁給天皇時,就算計好了這一切?」

  「是。」

  公主卻笑了,笑得淚痕滿面。那一刻,她一直緊繃的身體坍塌下來,軟軟地滑倒在地上,卻是那麼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激起。

  卓王孫注視著她。

  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摧毀了這個女子的一切。她的身,她的心,她的意,她的信仰,她的神髓。這毀滅是那麼徹底,挫骨揚灰,洞徹輪回,絕無復蘇的可能。

  但,又能如何呢?看到此刻的她,他快意麼?

  他低頭,交叉的十指觸到額前,微微苦笑。

  四周寂靜無聲,只剩下最後一線光明在房間中遊移,照出他如冰玉鏤刻的側容。卻第一次,顯得那麼疲倦。

  他緩緩起身,歎了口氣:「我也厭惡了這一切。

  「我已為你準備好一場偉大的戰爭,亦是你體面的葬禮。

  「從此,所有的恥辱都一筆勾銷,你名垂清史,萬古流芳。億萬子民為你麻衣喪服,痛聲哀哭。而我,得到我想要的回報。」

  他默然片刻,輕輕嘆息。這嘆息中有淡淡的悵然,為這荒唐醜陋而悲涼的一日,畫上中止的符號。

  「然後,這一切就結束了。」

  他轉身離去,空氣中最後的日影,也隨他的離去消逝了。整個房間終於完全淪入了暗夜的懷抱。

  風停雨歇,巨大的虛生白月宮靜如永夜。

  黑暗中,公主緩緩的點頭,她眼中的光芒,宛如冰冷的星辰:「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活到你給我準備的葬禮上。」

  一夜驟雨初歇。天地開闊,空氣清新,仲夏的初晨,太陽還沒有變得灼熱時,是一天中最愜意的階段。

  卻仿佛孕育著風暴即將來臨前的寧靜。

  公主靜靜地坐在窗臺前,夏日的風已相當溫暖,她卻只感到清寒刺骨。她蜷縮著身子,身上的衣衫淩亂不堪,沒有絲毫溫暖。

  已經整整三天,她沒有喝一口水。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一動不動。

  窗外,雨急風驟,又漸漸消歇,她的眼睛,卻似乎從沒有閉過。

  身後,是那個黑沉沉的紫檀立櫃,她就倚在這個櫃子上,臉上掛著恍惚的微笑。

  門,輕輕被打開了。

  一隊隊宮女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將手中托著的東西放在公主面前,隨即慌忙走了出去。

  綾羅綢緞,奇珍異寶,頓時,將公主映襯得像是在雲中一般。

  公主一動不動。這些,於她,已沒有了半分意義。

  「該是你出征的時候了。」卓王孫的聲音淡淡傳來。

  公主震了震:「出……出征?」

  她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仿佛喚起了她許多回憶,令她暫時清醒了一些。她慢慢扭過頭,深陷的眼眶發出森冷的光芒,直勾勾地盯著卓王孫。

  極度虛弱的身體幾乎無法負荷這個簡單的動作。她倚靠在木櫃與窗櫺間,仿佛一隻斷了線的木偶,輕輕喘息著。只要一陣風,她就會跌倒下去,在他面前裂為支離的碎塊。

  卓王孫一把將她拉起來,徑直拖到妝臺上,揭開大大小小的妝盒,擺在她面前:「起來,打扮得像一位公主,去履行你該做的事情。」

  該做的事情?

  如果,她還有一件該做的事,那就是天下縞素。

  這也是她來到這個國度的目的,她的父皇跟卓王孫訂立的契約。

  她笑了。是的,為什麼不局長行呢?她已經被賣過幾次了,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力。只能被蹂躪、羞辱。

  她望著滿地珠翠雲裳,她認得這一切,那是她曾被許為日出男的皇后時所準備好的一切輝煌的衣裝,豐厚的妝奩,足以匹配一位公主,或者一國之後。

  可惜,她配嗎?她還有高貴、風華、榮耀、尊嚴嗎?她只有一身屈辱,遍體傷痕。

  她的心忽然一震,仿佛燃燒起來。

  她還剩下什麼?如果屈辱與傷痕是她唯一擁有的,她也要用它們做武器,刺入兩個人的心裡,讓他們永生難忘。

  一個叫楊逸之。

  一個叫卓王孫。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慢慢地笑了。

  「讓我死可以,但我要死在一個人面前。」

  「楊逸之!」

  她猛然站了起來,極度憔悴的身體卻被一股慘烈的力量支撐著,逼視著卓王孫。

  卓王孫凝視著她。她的決絕在他看來是多麼可笑。

  為了見心愛的人最後一面嗎?

  為何不能成全呢?

  他淡淡道:「我答應你。」

  陽光緩緩升起時,平壤城的大門打開了。

  首先奔出的是十二匹桃紅戰馬,馬上騎著十二名窈窕少女,卻都穿著桃紅的戰裙,英姿颯爽。她們手中拿著淨瓶,用楊柳枝挑著瓶中的甘露,灑在道路上,騎馬穿過城市,一直向對面七裡地的平原處而去。

  那裡,戰雲滾滾,旌旗飄揚,營帳連綿出數十裡地。

  正是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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