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四三


  「其二,割讓大同江以東地區給日出之國……」

  沈唯敬冷汗涔涔而下,腦袋幾乎貼到了石階上,但他市井之氣竟絲毫不改,還是從帽縫裡偷偷看著卓王孫的臉色。

  卓王孫的臉色絲毫不變,就像是一座山嶽。

  沈唯敬感覺這座山嶽隨時會落下來,壓得他粉身碎骨。他的精神不由得緊張起來,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會崩潰。他咬著牙將第三條念了出來:

  「其三,將朝鮮王子臨海君作為人質送往日出之國,日、朝永世和好……」

  他癱倒在地上,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所有的生機都隨著這三句話而消失,跟個死人差不多。

  良久,卓王孫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沉默像是一隻巨大的刑具,幻象用真實的痛苦碾壓著沈唯敬,他感覺到自己不斷地死去,活過來,活過來,再死去。

  他忍不住用力地磕起頭來:「求大人再給我一個機會,只要一個機會!我一定全力去跟倭軍談判!我一定不辜負大人的信任!」

  卓王孫淡淡道:「好。」

  沈唯敬屁滾尿流地爬了出去,感覺自己好像遭受了一萬遍淩遲。

  他再也,再也不敢拿這樣的結果回去。再也不敢了!

  卓王孫沉默著,緩緩轉頭,凝視著楊逸之。

  「他們是不是想要你質問我?」

  楊逸之沉吟著。

  卓王孫能看破這件事,他並不奇怪。正道長老們的脾氣都比較直,臉上藏不住事。

  「不。」楊逸之緩緩道。

  「因為我同他們的看法不一樣。」

  卓王孫等著他說下去。

  楊逸之道:「所有人都認為你不去攻打漢城,反而傾全力建造平壤城是怯懦;用飛虎軍奇襲碧蹄館後而退兵是畏懼;任用沈唯敬這樣的市井小丑是昏庸;賞罰不分明、任用奸臣是暴虐。但我認為,這些只是表面而已。你真實的用意其實只有一個,就是拖延時間。」

  「修建平壤,是為了建造起一個戰爭基地。這個基地之堅固,連平秀吉都只能親自出動才有可能進入。這必將令敵人極為顧慮。雖然你不准百姓進入看似殘暴,但若百姓能進入,日軍的奸細必將也能進入。這樣的決定是去小仁而存大局。何況,這座城連同城周圍的四天聖陣,已經形成一座屏障,這座城不倒,城北廣闊的土地都將安全。不能進城的百姓未必會真有被倭賊攻擊的危險。」

  「飛虎軍奇襲碧蹄館,全勝而歸。但一戰之勝未必能影響全域。而且我軍能出動的棋子只不過這只飛虎軍而已。而敵軍則有十八萬之眾。一旦飛虎軍有任何閃失,我軍戰況都極為危急。這使得飛虎軍雖為利刃,亦是孤注。與其孤注一擲,不如移做震懾之威。碧蹄館一戰飛虎軍顯示了強大的戰鬥力,倭軍囂張氣焰大為萎縮。到今日還不敢大軍出漢城作戰,此乃不戰之而強于戰之。」

  「任用沈唯敬為談判使者,看似荒謬之極,但恰好是如此之荒謬,令日軍想不到。沈唯敬貪生怕死,膽小如鼠。日軍一見,必然十分輕視。沈唯敬唯唯諾諾,沒有半點主張,日軍必然以為他好欺負,因此就希望能在談判中撈得極大的利益。他們越寄希望於談判,就越不希望再作戰,他們反而會變成講和的積極的一方。如果我沒有料錯,第二次談判的時候,日軍會主動讓步,好讓談判進行下去。」

  他歎了口氣,續道:「但他們料錯了沈唯敬。正是由於貪生怕死,沈唯敬第二次再去談判的時候,可能並不會像他們想像的那麼軟弱了。因為沈唯敬最害怕的,絕不是日軍的恐嚇,而是你。」

  他看了卓王孫一眼,道:「任何見識到閣主風範之人,無不喪膽恐懼。沈唯敬自然也不例外。他必然會使出渾身解數,來讓談判的天平,向我們的利益傾斜。日軍必然不甘心,於是談判就會一次次進行。只要談判進行下去,大規模的作戰必然不可能。因此,我軍就會得到足夠的喘息時間。」

  「不知,我料的對不對?」

  卓王孫:「不錯。」

  楊逸之的眉頭卻蹙了起來。

  「別人看到十八萬與兩萬的對比,以為我軍必敗無疑。但我卻知道華音閣實隱藏著巨大的力量,只要閣主將之完全釋放,足以跟倭軍抗衡。我所不理解的是,為何閣主不正面迎戰,為何要行這些別人不理解之事呢?」

  卓王孫淡淡一笑:「你也不能理解麼?」

  他站了起來。蒼茫大地仿佛盡皆在他的足下,延展,拓為無盡恢宏。

  「檀君時代,這塊大地曾經歷了一場殺戮。當時的人口死了幾乎將近一半。十室九空雖是誇張,但十室五空卻絕非虛言。其淒慘之狀比今日倭寇的入侵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一百年過去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口,卻比那場大殺戮之前還要多。更多的城郭被建起,更多的人口出生。如果不是有歷史記錄,那場大殺戮還有什麼存在過的證據呢?」

  「長平之戰,趙國四十萬士兵被盡皆坑殺。死在戰爭中的人口,只怕會更多。但,僅僅只過了一百年後,趙國的人口並不比任何一個未經歷過大屠殺的國家少。」

  「西域之地有個國家叫樓蘭,曾經非常強盛。直至今日,仍不時有遺跡被發現,令人驚歎當時的這個國家竟曾如此強大過。但,輝煌的樓蘭卻並不存在了。」

  「經歷過大屠殺的朝鮮,趙國,至今仍在,輝煌強大過的樓蘭,卻不存在了。站在歷史的廢墟上,回顧,審視,戰爭或者屠殺,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目光無比悠遠:「這場倭寇戰爭雖然慘烈,但成為歷史後再來看,又有什麼呢?」

  「一百年後,只要這個國家還在,必定會孕育出更多的人,除了歷史,這場戰爭沒有任何痕跡會留下來。」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它不能成為第二個樓蘭。」

  「你說得不錯,如果我全力出手,華音閣隱藏的神秘的力量的確能戰勝倭軍。我也相信,就算不動用華音閣的力量,只需讓楊盟主帶兵,也能憑藉計謀擊敗倭軍。但,如果倭軍第二次入侵朝鮮,你我還會再來救嗎?」

  「如果大明亦陷入動盪之中,還會出兵來救朝鮮嗎?」

  楊逸之怔了一怔。

  這的確是個極為尖銳的問題。

  楊逸之無法回答。

  甚至,這一次,若不是卓王孫親自來請,連他都未必會到朝鮮來。

  如果他們二人不到朝鮮來,如果大明並不出兵,能夠救朝鮮的人是誰?

  「一定要能自己救得了自己,才不會成為樓蘭。它才能俯視歷史,抹去大殺戮的存在。」

  「所以,一定要有第三個人,能夠擊敗倭軍。而且這第三個人,一定要是個朝鮮人。」

  「只有自己贏得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才能讓自己的國家不是樓蘭。」

  「現在,你理解了麼?」

  風吹過來,潮濕的氣息擊打在平壤城牆上,飛濺而下。卓王孫的黑髮飄揚在風雨中,就像是獵獵飛揚的旌旗。楊逸之在臺階下仰望著他,忽然有種仰望神明的感覺。

  他的思想,的確已超越了同時代的人很多,這,也許是那些長老們為什麼不理解他的原因。

  甚或,連楊逸之自己都不能理解他。

  卓王孫凝視著遠處。

  夜,已經黑了,在紛紛的雨絲中,無論多明亮的目光,都望不遠。

  「我想看看,它究竟能不能救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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