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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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王孫:「此處俗氣太多,不宜飲茶。掌琴。」 身後一人柔聲答應,只見一位女子踏著碎步走上前來。她微低著頭,看上去柔婉寧靜。淡翠色的衫子攪在雨中,就像是洇濕的一幅名畫。她也席地而坐,膝上放了一張琴。琴才拿出,平秀吉不由得脫口道:「好琴。」 那琴形式古雅之極,上面並沒有雕刻花紋,靜得就像是鴨綠江中的水波。但女子纖指才一拂,清脆悅耳的聲音便流淌而出,所有人的精神都不禁一震。 平秀吉讚歎道:「傳聞琴言姑娘的天風環珮乃是世間第一名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女子正是華音閣中的新月妃琴言。聞聽平秀吉之言,不由得盈盈一笑。舉指輕攏慢撚,琴音如泉,淙淙而出。 平秀吉臉上露出驚豔之容。 卓王孫道:「且慢。」 他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盒,道:「你可認得此物?」 那只玉盒用的玉極為精良,溫潤清婉。琴言定睛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幾乎將膝上的琴打翻。她望著卓王孫,雙眼秋月般的眸子中寫滿了驚惶與恐懼。 卓王孫淡淡道:「我初入朝鮮時,遇到了一位故人,與他連對三掌,從他身上取下了此物。據說此物乃是皇室舊物,珍貴之極。你若是能將曲子彈好,我就將此物賞給你如何?」 說著,將玉盒擰開。盒中盛了幾片沉香,卓王孫隨手拈起,放在了火爐之旁,片刻之後,一縷淡淡的青煙從香上升起,才一入鼻,立覺心曠神怡。 名茶,名琴,名香,這座廢棄的寺院,頓如開了一場優曇法會,曼妙無邊。 琴言卻面容慘變,幾乎忍不住開口要問卓王孫什麼。卓王孫淡淡的笑容卻像是一座山,將她的話窒息在喉中。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冷卻。 她艱難地挪動著身子,終於,重新坐下,理著琴弦。她的手指變得僵硬無比,這張琴她已彈了十五年,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但此時,卻連絲弦都無法理順。 一滴淚水落在琴弦上,琴言低著頭,藏在散發下的那一抹嬌靨,卻是無比淒傷。 連對三掌。 天下絕無人能從卓王孫手下生還。何況,他最心愛的寶貝也被奪去了。那是他被迫離開京師時,所帶出的唯一一件珍物,愛如性命,從不肯離身。 他,死了嗎? 錚,錚錚。 繚亂不成音,一二或如泣。 琴音起得很低沉,如山澗中剝離了花枝的落蕊,在風中寂寞地沉浮;是一闋寫殘了的詩,被離人無望地吟哦;是一隻打翻了的經筒,在佛龕無聲上輪轉。 纖細,幽靜。空花墜影,無跡可尋。 斷續滴落的淚水,滴在琴身上,輕微的敲擊聲,卻和這一闋琴音融和得極為貼切,化成斷腸之音。 殿中之人,幾乎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這最細微的聲音,都會驚散了琴聲。 恍惚之間,他們仿佛想起了如花的青春,曾經辜負的紅顏。那輕狂的與年少的,都遺失了,忘記了。 刹那間,已是淚流滿面。 這一曲,雖然無名,卻淒傷之極,令人不忍再聽,卻又不忍不聽。 凡俗間一切塵汙之情,在這一曲中被洗滌淨盡。每個人都覺自己肌骨已化為冰雪,絕無半點塵垢。這一曲,仿佛一扇明鏡,照得他們肝膽皆冰雪,每一寸心事,都成為夜空中浮蕩的星塵。 一曲消歇,滿目淒涼。 只有淡淡的沉香,與苦澀的茶香,盈盈鏤刻在雨氣中。 琴言的手按在弦上,心已死。 平秀吉的目光中也透出一絲茫然,這一曲的哀傷淒婉,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沉湎茶道之人,自然于曲韻頗為精通。琴聲之妙,當然是越精通之人感受便越是強烈。 但他隨即目光一肅,望向卓王孫。 這位絕代的梟雄,雖然被琴聲之美折服,但卻不忘此次前來的目的。 他一定,要看卓王孫怎麼喝這杯茶。 卓王孫也望向他。 刹那間,平秀吉的心像是浸到了冰水中一般,感受到一股無法想像的透徹寒意。他曾身經百戰,殺人如麻。但,卓王孫的目光中所蘊含的殺機,竟連他這樣的梟雄,都忍不住震驚! 卓王孫一字字道:「這杯茶,不配我喝。」 「只有天下獨一無二的茶,才配我喝!」 平秀吉目光完全被卓王孫眸中的殺意所吸引,忍不住道:「什麼樣的茶,才是獨一無二?」 卓王孫:「就是這樣!」 倏然一道驚虹耀眼而出。卻是卓王孫輕輕抬了抬手。平秀吉眼前的景象猛然崩潰。卓王孫青色的衣袖,如流雲一般掠過他眼前,他卻仿佛定住了一般,不能言,不能動,甚至不能思考。只能困惑而木然地看著他伸過手,一把扼住了千宗易的咽喉。 血,像山上的積雪一樣迸摧,平秀吉甚至能聽到血從千宗易脖子裡噴出來的聲音,就像是風聲。 血,形成一束淒豔迸發的煙火,凝固在空中,無盡絢爛。 千宗易的驚懼,眾人的驚呼,平秀吉的驚駭,全都那麼平靜,仿佛是聖手臨摹的一幅畫。 漫天血塵中,卓王孫拈起那杯茶。 「這,便是天下獨一無二的茶。從此,天下再沒有人能沏出這樣的茶。」 一飲而盡。 平秀吉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驚呼,踉蹌而退! 這不是茶道,是修羅道! 他的後背重重地撞在門柱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猛然清醒了起來。 一張驚訝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忍不住出手,抓住他:「宗易!」 千宗易跪倒在他身前:「主上,您怎麼了?」 平秀吉的身形猛然窒住。 片刻之後,他一點一點放鬆。他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 抬頭,卓王孫仍然從容淡笑著: 「你,看到了什麼?」 茶碗,輕輕放在地上。褪卻的,是最後一縷優雅。 平秀吉完全冷靜下來。袍袖分拂,重新坐下。 他伸指,長長的手指撚起一絲在火爐邊上燒落的香塵,放到鼻尖輕輕聞了聞:「卓先生認得虛堂墨蹟、初花肩沖,平秀吉卻不認得斷魂香。在下甘拜下風。」 說著,向卓王孫跪地行禮。 殿上眾人又是一驚。傳言斷魂香乃是西域傳來的異香,香氣直入腦臆,令人生出極為奇異的幻覺。乃是來自另一個大陸的奇珍。 平秀吉方才驚惶後退,到底見到了什麼幻像? 平秀吉拜完,嘆息道:「日出之國人崇尚纖細、淒慘之美,先生以帶淚之琴、凝血之音飲茶,雖非茶道,卻是茶道所不能及的最高境界。在下心悅誠服。」 他站起身來,卻仍然維持著敬拜的姿勢。 「敬請先生,于平壤一戰。」 卓王孫微笑不動,目送平秀吉走出了寺院。 眾人都是疑竇叢生。 平秀吉為何就甘拜下風了,卓王孫又為什麼會放過他? 趁著他士氣受挫之時,將他擒住,擒賊先擒王,平壤一戰,不是有利多了嗎? 但卓王孫不說,誰也不敢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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