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一四


  地上已經掃乾淨了,卓王孫緩緩也坐了下來。

  當先之人笑道:「聽說卓先生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僕甚為仰慕。今日前來,想向先生討教一下茶道。」

  這無疑是表明了身份,因為天下只有日出之國崇尚茶道。茶雖起源於中國,但中國文人向來崇尚自然,原不必拘於此小節,是以茶並未稱之於道。只有在日出之國,才稱之為茶道。日出之國貴族更以沉溺茶道為時尚,漸漸發展出一套奇異而獨特的禮儀。眾人聽說他要討教茶道,不由都皺起了眉。

  只因中國號稱中央帝國,對茶道向來嗤之以鼻。茶道雖然在日出之國地位極隆,在中國卻不甚看重,與琴棋書畫等相比,就成了小道。因此,就連最醉心於茶的中國文人,都不曾涉獵。此刻聽說他要向卓王孫討教茶道,眾人都覺有些忐忑不安。

  卓王孫號稱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風流天下第一。如果他要討教武功,不論刀劍拳掌,眾人都相信卓王孫必勝。但這般偏僻之道,可就難說了。萬一落敗,雖然沒有性命之虞,總是挫傷了士氣。

  此人進門先呼出了每個人的姓名,而眾人卻對他一無所知,已然輸了一招。若是茶道上再輸一招,那簡直可稱得上一敗塗地。兩軍對壘,首先講究的就是士氣。士氣一沮,勝敗則不可言。

  眾人都望著卓王孫,只盼望著他不要答應。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請。」

  眾人心中一緊。當先那人眸中露出一絲訝意,似是沒有料到卓王孫會答應。他沉吟了一下,輕輕擺了擺手。

  隨行的第二個人跪在旁邊,將竹籃中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擺在他們兩人中間。

  不過是些茶壺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裡插著一枝菊花。瘦長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筆的字畫,這幾件東西一擺,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讓惱人的雨也變得如飛蓬細絲,悠遠有韻。

  殿中之人不由輕輕舒了口氣,不自覺地放鬆起來。

  隨行之人拿出一隻小小的四寸泥爐,放進去了幾塊略帶綠意的木炭,架起了一個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後打開竹籃中一隻黑色,上寫「雪」字的陶壺,將水傾入釜中。不一會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層細微的水沫。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拿出了一隻瓷做的茶罐,擺開兩隻茶碗,開始點茶。

  他的行動並不快,恬靜自然,宛如奇異的舞蹈,令人賞心悅目。他的笑容隨著動作悠然變幻著,似是臥鑒山氣,坐賞白雲。袍袖拂動,淡淡的茶香傳了出來,在沉悶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長。

  卓王孫伸手將茶罐拿過來,品鑒著茶罐上經過歲月長時間雕琢的花紋。只有經過這漫長的撫摸、擦拭之後,才能將它們本身的匠氣滌去,顯出自然的美來。

  「初花之禦肩沖,乃是唐時的古物,傳言為希世之珍,果然名不虛傳。」

  他抬頭,視線勾勒著那幅墨蹟的筆路:

  「虛堂禪師的墨蹟,在日出之國就很難見到,禪心已融到紙墨中,令人一見便感寂靜。與宗易公素尚靜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麼評價都是多餘的了。」

  隨行之人正將鐵釜裡的沸水沖到茶碗中,聞言不禁手抖了一下,水潑灑出了一些。臉上露出驚訝之容。

  當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認出了虛堂墨蹟、初花肩沖,自然知道當世擁有此兩項寶物的,便只有號稱日出之國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不必驚訝。」

  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

  卓王孫微微笑道:「應說秀吉公好福氣。」

  當先那人怔了怔,目光陡然銳利起來,隔著茶湯中升起的濛濛水氣,逼視卓王孫。但這鋒芒也只顯露了一瞬間,隨即就完全消失,笑道:「卓先生眼力當真了得。不錯,在下就是平秀吉。」

  卓王孫笑道:「應說是關白大人。」

  平秀吉一笑道:「無非是虛名罷了。」

  殿中之人都是大吃一驚。關白,這兩個字在中原聽來平平無奇,但在日出之國,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職。相當於是明朝的宰相。日出之國現今的關白更是一代梟雄,先後擊敗了明智光秀、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等人,統一了長期處於戰亂割據中的日出之國,功績甚至淩駕于號稱戰國第一人的織田信長之上。莫非就是這位平秀吉?

  他是此次侵略朝鮮的主謀。他若被擒,只怕倭軍立即就會瓦解。但他竟然只攜一人來到敵軍陣中,拜會天下無敵的卓王孫。他,究竟想做什麼?

  兩人面色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千宗易道:「請品茶。」

  平秀吉拿起一杯茶:「此碗亦是珍品,名喚尼子天目。茶是宗易公最擅長的濃茶。」

  說著,舉起茶杯,分三口將茶喝完,平舉茶杯,微笑看著卓王孫。

  殿中之人不由得都倒抽一口涼氣。

  平秀吉的動作看起來平平無奇,但一舉,一飲,一品,一放,無不若合符節,雖簡單,其中卻似有奧妙的禪意隱含,與千宗易的點茶之道遙相呼應,便如插在旁邊的那枝瘦菊,古拙奇麗,賞心悅目。顯然便是在日出之國流行了幾百年的茶道。

  但中原之人,卻對這種「道」毫無所知。就算是文采風流天下第一的卓王孫,也決不可能涉獵這等異國之道。

  這杯茶,卻又如何飲得?

  眾人心漸漸沉了下去。

  只要動作中有絲毫不符合規矩,必然遭到對方這兩位茶道大家的恥笑。眾人已經明白了平秀吉前來獻茶的用意。他,就是想用日出之國獨有的茶道,先挫明軍的士氣。

  這,無疑就是他此來的第二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卓王孫身上,看他如何飲這杯茶。

  他,的確不懂日出之國茶道。平秀吉方才的幾個動作,看似簡單,但無不經過多年浸淫,其中不乏細微精妙之處,卻不是短短一眼所能夠學來的。卓王孫雖不諳茶道,但也知道平秀吉既然先飲此茶,那就表明,第二杯茶,絕不能按照第一杯茶的方法飲。縱然他將平秀吉的手法學的一般無二,也必定會貽笑大方。

  茶香逆人而來,微苦的氣息,似是如雨中隱秀的群山。

  這杯茶,堪稱天下之最。

  卓王孫淡淡一笑。

  「因何飲茶?」

  平秀吉肅然而坐:「正要請教。」

  卓王孫:「為了滌俗。」

  平秀吉點頭:「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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