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彼岸天都 | 上頁 下頁
四〇


  時空,仿佛在這一瞬間錯亂,拉開無盡的弧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天地盡頭飛速退卻,她的心突然變得無比的空。

  空得仿佛經過了千萬年。

  ——等候、與被等候的無盡年華。

  ——錯過、與被錯過的萬種因緣。

  彼岸流年,蒼老了歲月。

  就在這一刻,神明慢慢低頭,吻向她顫抖的唇。

  諸天忽然靜寂。

  他的動作無比聖潔,天地之間任何一點微光、一縷清風、一片飛塵、一聲輕響……都悄悄退避,再無任何事物能夠打擾。

  輕輕的一觸,宛如天長地久。

  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奪。

  神明的頭抬起,他的目光如遠山般寂靜。

  「我祝福你。」

  蛇形匕首猛然回轉,刺入他的胸膛。

  相思失聲驚呼,鮮血飆出,將亡靈旗染成一片猩紅。

  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亂地撕扯著身上的盛裝,想為神明包紮。但他的臉上已重歸於一片漠然。他輕輕推開她,轉身,向祭台之上走去。

  猩紅的鮮血,拖在蒼白臺階上,形成一道鮮紅的幕幔。

  神明緩緩落座,悠遠冰凍的目光隔著九十九級階梯,望著跪倒的相思。

  他們中間,隔著九十九道階梯,九十九道血。

  神明之血。

  諸天寂靜。

  梵天居然流血了?

  居然肯為一個人類流血?

  每一個人,上至俺達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地看著巍峨的祭台。鮮血猶不住地自神明的胸前浸出,沿著祭台的階梯滴滴落下。

  那是最純最聖的神明之血。

  這預示著什麼?

  人們驚恐之極,忍不住齊齊跪倒,虔誠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神的懲罰。

  重劫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向石座撲了上去。

  他慌亂地撕下衣袖,堵住神明胸前的創口,汩汩的鮮血浸濕了衣袖,不斷從他蒼白手指間沁出。

  神明一動不動,任他替自己包紮。

  傷口周圍的穴道被封鎖,血流漸漸停止,重劫終於松了一口氣。

  他跪倒在楊逸之腳下,親吻著他腳下冰冷的祭台,眼中滿是痛苦。仿佛那柄蛇形的匕首,也同時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本想讓楊逸之化為神的傀儡,在失去意識的時候將相思殺死,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化成現在的樣子。

  這一刀,沒有刺向相思的咽喉,而是由他親體承受。

  他這樣做,無非是想看到楊逸之清醒後的痛苦、悔恨、自責。但只差一點,死去的人就是楊逸之,而承受痛苦、悔恨、自責的人卻成了他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

  重劫緩緩抬頭,將血跡斑駁的手放上楊逸之胸口,似乎要隔著厚厚的繃帶,觸摸他心臟的跳動。

  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滿含痛楚:「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做?」

  蒼白的手指一寸寸撫過他的傷口,似乎充滿了憐惜:「偉大的梵天,難道連你也受了她的蠱惑麼?」

  猝然用力,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再次迸裂,浸出殷紅的鮮血。

  重劫眼中都是痛楚,細瘦見骨的五指勾起,似乎要從傷口探入,將他的心臟挖出。

  也許只有這樣,才能看清他的心。

  重劫全身顫抖,咬著牙,一字字道:「你拋棄我了麼?」

  神明漠然。沒有痛苦,也沒有回答。

  重劫久久注視著他,眼中神色急劇變幻,卻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漸漸地,他向著青天舉起滿是血痕的手,肅然道:「我明白了。」

  「你是在考驗我的虔誠!」

  他霍然起身,仿佛要擁抱奪目的陽光:「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的救贖!」

  他的聲音讓跪倒的眾人迷惘地抬起了頭。

  重劫面容前所未有地肅穆:「這是對虔誠者的救贖!」

  他握住那面亡靈旗,猛地揮灑開來。

  漆黑的旗面迎風招展,上面尚未凝結的鮮血點點灑下,像是一場雨。

  亡靈旗被他托起,大半個旗面,已被鮮血全部染紅。

  沒有空缺,沒有荒城。

  重劫厲聲道:

  「神明用他自己的血,賜給我們一座永不隕落的城池!建築吧,這是白銀之連城永恆矗立於大地之上的一刻!」

  他用力一揮,亡靈旗在蒙古大草原上轟然展開!

  眾人驚慌地欣喜起來。

  ——這是神明的福佑麼?

  他們忍不住一陣歡呼。

  他們看到了他們的未來,那染血但卻富足、美麗的未來。

  那值得他們歃血以求!

  「不,那不是對三連城的祝福!」一個清婉而堅強的聲音響了起來。

  歡呼聲驟然停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這聲音的主人身上。

  一襲盛裝的女子,靜靜佇立在祭台之下。

  眾人不禁一驚:是她。

  那個曾帶領一群流民,讓數千蒙古鐵騎折戟沉沙的女子。

  那個被獻上祭台,卻得到了神明祝福的女子。

  那個剛剛被梵天親吻過的女子。

  她靜靜站在玉階的底端,眼神悲傷而倔強。身上,卻染著神明的鮮血。

  眾人禁不住肅穆下來,認真傾聽她的話。

  相思輕輕咬住嘴唇,她眼中的迷茫、悲痛已經消散,化為堅定與執著。

  她不知道什麼是神明,她只知道一個男子,他叫楊逸之。他如月光般清明,永遠守護著她,不惜遍體創痕,不惜鮮血淋漓。

  她不能任他的鮮血白流,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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