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彼岸天都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他的目光,帶著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輝煌與榮耀的誕生,看到了破敗與頹廢的滅亡。

  是的,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即便是神,也會天人五衰,再入輪回。所以,他靜默無語,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

  良久沒有等到回答,重劫抬起頭,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還是神。」袍袖揮動,高臺之上,忽然出現了七隻陶罐。

  每一隻陶罐上都雕了一隻眸子。或漆黑、或火紅、或碧綠的眸子,都由最通透的寶石鑲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輝下,閃著詭異的光芒。

  重劫伸手,揭開一隻陶罐。一隻黑色的三角形蛇頭立即暴起,竄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額頭上突起一寸餘長的肉冠,點染著金色的斑紋。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兩個詭異的空洞,在遍體金斑的映襯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

  在傳說中,它被稱為「妖夜的惡魔」。

  但面對著重劫,它的兇惡卻全都化為了戰慄,它瑟縮著,想縮回陶罐中,卻又不敢躲閃重劫伸過來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將毒牙湊在裸露的手臂上。

  毒蛇猛地蜷起,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

  他潔白到幾乎通透的肌膚,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污染,蛇毒沿著他的血脈,急速地擴張著,直指心室。

  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虛無之刃斬中,驟然躬下身去,不住顫抖。

  他另一隻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靈魂深處沖出,完全不可抵抗,頃刻之間,他蒼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濕。

  良久,他的臉色漸漸恢復了平靜。那條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幹了所有了力氣,啪嗒一聲掉在臺上,委靡不振地慢慢遊回了罐中。

  重劫喘息幾口,慢慢揭開了第二隻陶罐。

  每一隻陶罐中棲息著一隻從地獄深處潛來的惡魔,每一隻陶罐代表著眾生所犯下與正在承受著的一種罪行,每一隻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時許下的大誓願。

  我將在眾生之苦上履行,眾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

  終於,地獄中的七條惡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猙獰的傷痕,重劫的生命幾乎已完全枯敗,銀白色的長髮也化為一團灰堊。

  但他的眼中透出一絲微笑,因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楊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惡魔一般,用牙齒在蛇形的傷痕上咬開一個小小的口子。

  鮮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橫抹在東天的青紫之上。

  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壓上楊逸之的傷口。脈搏躍動,烏黑的血液從他腕中急湧而出,灌入楊逸之的體內,立即融化無痕。

  楊逸之如蒙電擊。

  神明般的平靜與尊嚴自他身上消褪,他也和重劫一樣,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縮在寬大的白袍中。

  荒原上的夜風倏然強勁起來,將他的束髮吹散。漆黑的長髮在空中獵獵飄揚,與那面亡靈旗幟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個承受著非天之王一樣痛苦的凡人。

  在點點星光之下,蒼天折射出灰燼般的顏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

  重劫笑了。

  這是他的供奉。七重惡魔之蛇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歸化一個凡人。

  於是,神衹的力量褪去,這具肉體又暫時歸於楊逸之,那個充滿悲憫的男子。

  梵天的祝福已經出現,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這種苦行,但他卻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來飼養七種惡魔之詛咒,只為了在他願意的時候,讓楊逸之重回到這個世上。

  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楊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識。

  一刻鐘,足夠他看清楚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

  也看清,他為他所作的一切。

  重劫喜歡看到楊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製造出偉大的苦難時,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劇痛,用苦行的力量,將楊逸之的靈魂喚醒。

  他喜歡看到這個人,悲憫卻無能為力。

  楊逸之緩緩自白袍中抬起頭,狂風將亂髮吹散在他臉上,讓他看去虛弱而悲傷,一如孤獨懸在天際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過蒼茫的夜色,搜尋著在深夜中掙扎勞作的人影。

  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來,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誠親吻。

  他的聲音溫柔而殘忍:「看到了麼,這就是你的力量。」

  「你的信仰者,用他們的虔誠建造一座永恆之都,來敬奉你。」

  楊逸之身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這一切的根源,原來是他麼?

  在他沉睡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緩緩閉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眼。

  重劫的微笑更加生動,這便是他虔誠苦行的結果,連神衹都無法改變。

  他突然起身,揮手,將那面飛揚的黑色旗幟摘下,輕輕捧在楊逸之面前:

  「這就是我為你準備的世界。」

  蒼白的手指沿著旗幟的紋路緩緩勾動,一點點描繪出無限廣大的版圖:「凡被鮮血染紅處,就是我為你征服的土地。」

  「所有的人,都將用鮮血與穢土來供奉你,供奉天地間唯一的神明。」

  楊逸之的目光有些生澀,遲疑地打量著重劫手中的旗幟。

  漸漸的,他辨認出那些圖案代表的疆土。

  ——長城以北,幾乎都已化為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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