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彼岸天都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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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川不為興亡改 暮色徐徐垂落,終於籠罩了荒涼的原野。 這是大青山脈下一方平原。這裡三面環山,巍峨的山峰張開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斷了一切風霜嚴寒。屏障的另一面,一條河流靜靜流淌,將這片平原與更廣闊的沃土隔絕開。 山巒拱衛,平原就靜靜沉睡在蒼穹的懷抱中,遠離紅塵叨擾;河流滋養,上百種不知名的野花燦然盛開,將這片亙古寧靜的土地妝點成無邊花海。 但一月來,這人間仙境已完全改變模樣。 焦灰與血腥的氣息在空中彌散,暮色掩映中,錚錚敲擊聲,低沉的呻吟聲,沉悶的挖掘聲此起彼伏,不時夾雜著皮鞭撕裂皮肉的脆響,讓夜色也變得陰森可怖。 一支支次第火把點亮,瞬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弧,沿著河岸蜿蜒開去,將那片土地照亮。 幽微火光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們,正在刀斧與皮鞭的催逼下,辛苦而麻木地勞作著。 他們或艱難地舉起鐵錘,一下下鑿向巨大的石塊;或握著最簡陋的工具,在地上費力挖掘;或兩人一組,抬起一筐筐碎土,踉蹌前行。他們瞳孔顏色各異,似乎來自不同的民族,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脖子上系著的繩索,和手臂上蛇形的烙印。 大片的花海與沃土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土地燒灼後的裂隙,縱橫交布。裂隙中央圍拱著一方巨大的深坑,塵土滿身的人們還埋身其中,不住挖掘。不知要挖到多廣,也不知要挖到多深,仿佛要將這塊平原整個掘穿。 深坑旁邊,已經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臺。高臺完全由十人多高的漢白玉巨石砌成,斧鑿成巨大的天之階,伸向蒼茫的天際。 重劫跪倒在潔白的石階上。 他一手撫在胸前,虔誠宛如這片大地,恭順地臣服在高遠的夜幕之下。 那是浩瀚的蒼穹,是時空盡頭的永恆之處,是傳說中神明的棲息之地。 他每在石階上踏上一步,便深深跪拜一次,每一次跪拜的姿勢都略有不同,象徵著不同的供奉與虔誠。那是千萬年傳承下來的,只有寥寥幾個人才懂得的上古之禮,傳說那是非天族裔跪拜永恆的神衹——梵天時所用的禮節。 他緩緩抬頭,眸子幾乎同腳下的石階一樣蒼白。 階梯盡頭,那面巨大的亡靈之旗正臨風飛舞。墨黑色的旗幟在夜風中張開無盡陰霾,仿佛九重天外的夜色都在此刻崩塌,碎浪般傾瀉下來,將整個大地覆蓋。 然而,即使是如此深邃的黑暗,仍無法包裹一個清明如月的影子。 一襲長長的白衣,漠然危坐在亡靈之旗下。 楊逸之。 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衣衫從臺階的盡頭垂下,仿佛一汪淺淺溪流,同夜空中的迷霧交織在一起,在亡靈旗幟下輕輕浮動。 這便是黑夜中唯一的皓潔,卻是那麼的孤獨,悲傷。 重劫終於來到了階梯的盡頭。 他抬頭,注視著高臺頂端的楊逸之,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並沒有急於完成最後一次叩拜,而是回頭俯瞰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大地。 那些日夜勞作的人們,此刻顯得那麼渺小,就像一隻只火光下的螻蟻,在皮鞭與刀斧的催逼下,苦苦掙扎。有人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卻立即被無情的皮鞭撕開血肉,另一些人再也無法承受肩頭的重量,剛一鬆手,就立即被巨石壓倒,吐出污濁的血。 穢血在暗紅的土地上濺開,屍體被迅速拖走,拋棄在河水中,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帶走,沒有了蹤跡。 重劫微笑著看著這一切,眼中沒有絲毫憐憫。 在他看來,世間一切之人,都是螻蟻。 這些苦工,全部來自於那些歸順的部落。在蒙古大軍的武力催逼下,他們燒毀了自己信仰的神明,殺掉所有僧侶和不肯屈服的親人,卻仍然躲不過滅亡的命運。 既然宣誓效忠梵天,就必須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力量、健康、血肉、生命。 重劫滿意地看著臺階下那片巨大的深坑。 這便是地基。 三連城的地基。只有根基足夠深,深到洞穿地脈,才能修造出永恆不破的都城。 笑容,浮現在重劫通透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跪倒在楊逸之腳下,久久伏拜,仿佛要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腳下冰冷的石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注視著楊逸之: 「我的供奉,你滿意麼?」 楊逸之不答。 重劫伸手,輕柔而虔誠地拾起身前的一抹白色——那是楊逸之垂在王座旁的手。 這只手宛如白玉一般,呈現出月光般至純顏色,卻在手腕上,鏤刻著一縷格格不入的傷痕,蜿蜒如蛇,深可見骨。 重劫垂下頭,將那只手握住,輕輕放在自己唇邊。蛇形傷痕在月色下透出詭異的微光,返照在重劫蒼白的面具上。 他低聲道:「看,這是我為你修建的都城,永恆不滅。」 他霍然抬頭,那一刻,他臉上的微笑褪去了惡魔的譏誚與殘刻,顯得如此純粹,仿佛只是一個等待別人判決的孩子: 「喜歡麼?」 楊逸之寂寂無言,他已消解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自天地初生時綻放的蓮蕊,一塵不染。 一如他曾經對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說的那句話: ——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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