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中篇小說 > 滿月 | 上頁 下頁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談起正題。

  「今天晚上,腦袋才變得正常。我捉摸著必須告訴你了,現在立即。所以就打了電話。」

  我擺出傾聽的坐姿,身體向前探出,眼睛盯著雄一。雄一開始講起來。

  「葬禮期間,我搞不清東西南北,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漆黑。那個人是我唯一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是母親,是父親。從我懂事時起,一直是這樣,所以比我想像的還要驚慌。該幹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暈頭暈腦,躺著沒事。嗨,那個人的死,跟他人一樣死得不尋常,不管怎麼說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來來往往,酒吧裡的女孩子們也亂做一團;我不能像長子那樣出面處理,事情也就沒個完。不過美影你一直還是在我心裡,真的呀,從來沒忘記過。可是我怎麼也打不了電話。一告訴你,全都成了事實,我害怕。曾是父親的母親那樣死了之後,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儘管如此,那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親很親的人。可我沒有通知你,現在想來,一定是瘋了。」雄一凝望著手裡的杯子,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我看著他一蹶不振的樣子。

  「在我們的身邊,」我冒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沒完沒了的死亡。我的雙親、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假如我們恰好是偶然,也實在不同尋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我們兩個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邊,就可以做死亡買賣了。雖說這種買賣太消極了。」

  雄一那笑容淒涼而又明淨,猶如散逝的光。夜越來越深。他回頭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點點,閃閃爍爍。從高處俯視,大街被光點鑲嵌著光邊,長長的車流匯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變成孤兒了。」

  雄一說。

  「我已經第二次了,我這不是誇口。」

  我這麼一說,雄一的眼睛裡驀地掉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好想聽你開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說。「真是好想聽啊。」

  我伸出雙臂,緊緊抱著雄一的頭,說了一句「謝謝你的電話」。

  為了紀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紅毛衣。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讓我試過這件毛衣。她說這麼貴的毛衣,美影穿著合身,可氣,可惱。

  接著雄一把放在化妝台抽屜裡的她的遺書全部交給我,說了一聲「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我自己一個人讀了那封「遺書」。

  雄一:

  給自己孩子寫信,感覺好不彆扭。可是最近我覺得身邊有危險,怕萬一發生不測,才寫信給你。這就算是開玩笑吧。以後我們兩人笑著讀吧。

  不過,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了。並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認真對待了。我們是沒有親戚的呀。我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就斷絕了和親戚的關係。在我變成女人的時候,就聽人說他們咒駡我。即使實在無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聯繫,懂嗎?

  雄一,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啊,我也頗感費解。有人在黑暗的污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討人嫌惡,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這種心理的。這種人無故怎樣竭力掙扎,都不值得同情。我是盡力樂觀地生活過來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無可奈何了,正如稅金一樣。因此我要是被殺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語來寫,盡了很大努力,可還是不得要領。我羞臊得難以下筆。我以為雖說這麼長時間當女人,但某些方面總會有男性的自己,原來的自己還在發揮作用。可是我的身心已經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實的母親啦。真好笑。

  我熱愛我的人生,曾經是男人的時候也好,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也好,你母親死後,變成女人的時候也好,把你養育長大也好,一起歡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總想見見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寶貝孩子。

  啊!我竟如此感傷。

  請向美影問候。跟美影說,不要在男孩子面前給腿毛褪色,那樣太難看了。你也會這麼認為吧?

  這封信裡裝的是我全部的財產。你不明白文件之類的事情吧。跟律師聯繫一下。總而言之,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這是獨生子的好處。

  惠理於×××

  我讀過之後,把信原樣疊好。信中微微散發出惠理子的香水味,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開幾次這封信,這香水味就會消失。沒有比這更叫人難過的了。

  我在沙發上躺下來,在這房裡住時,曾把沙發當作床,現在那種親切感也叫我難過。

  同樣的夜降臨到同一房間,窗邊植物的剪影與夜中的街景交映。

  儘管一切相同,無論等待多久,她也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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