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三 |
|
安德烈斯轉身對戈麥斯說:「你是說他不打算把急件送去是嗎?」他簡直不相信還有這等事。 「你沒看到嗎?」戈麥斯說。 「這狗娘養的!」安德烈斯說,「他瘋啦。」 「是的。」戈麥斯說,「他瘋了。你瘋了!聽著!瘋了!」他沖著拿著紅藍鉛筆低頭看地圖的馬蒂大叫:「你是個發瘋的殺人劊子手,聽到了嗎?」 「把他們帶走,」馬蒂對警衛說,「他們犯了大罪,瘋了。」 班長熟悉這句話。他以前聽見過。 「你這個瘋子,劊子手!」戈麥斯喊著。 「狗娘養的,」安德烈斯對他說,「瘋了。」這個人的愚蠢激怒了他。如果他是個瘋子,就該把他當瘋子趕走。該把急件從他口袋裡掏出來。這該死的瘋子去死吧。他那西班牙人的烈性,衝破了他一貫冷靜的好脾氣,不一會兒他就失去了理智。 馬蒂望著地圖,當警衛們把戈麥斯和安德烈斯帶出去時,他悲傷地搖搖頭。這兩個警衛見他被罵很高興,但是總的說來,還是感到失望。他們見過比這更加精采的場面。安德烈·馬蒂不在乎那兩人罵他。話說回來,也是因為不少人都罵過他。作為人,他總是真心憐憫的。他總這樣跟自己說。屬他自己的真正的見解已經所剩無幾,這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那兒,鬍子和眼睛都集中在地圖上,集中在這張他從未真正看懂的地圖上,集中在那些精心繪製的蜘蛛網般的棕色等高在線。他能從等高線看出高地和山谷,但他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挑中這個高地,為什麼要選這個山谷。但是由於有了政治委員制度,他能以國際縱隊政治首腦的身分介入總參謀部,可以對著地圖上的某一個編有號碼的圍有棕色細線的地方指手畫腳,那裡四周有一片綠色,代表那裡是樹林,上面畫著一條條與那始終朝著特定方向蜿蜒曲折的河流平行的道路,他可以說:「這裡。這裡是防線的弱點。」 高爾和考匹克是有抱負的政治家,他們會同意,可結果呢,那些士兵在離開基地去進攻時根本沒看過地圖,他們只是聽說過這山地的編號,就跑到指定的地點去挖壕溝,然後沿著山坡向上爬去送命,或者被架在橄欖樹叢中的機槍攔住去路。在別的陣地上,他們也許可以輕而易舉地攀上山頭,而處境並不會比這裡好多少。但是,當馬蒂在戈爾茨的總部裡指點地圖的時候,這個頭上有傷疤的白臉將軍就咬牙切齒地想:「不等你把你那灰色的爛指頭點在我的等高線地圖上,我就槍斃了你,安德烈·馬蒂。你干預了你一無所知的事情,害死了多少人?為了所有犧牲的人,你見你的鬼去吧。人家拿你的名字給拖拉機、村莊和生產合作社命名,你就此成了我碰不得的神像了,真是活見鬼。你到別的地方去懷疑、要求、干涉、指責、屠殺吧,別管我的總部。」 然而戈爾茨並沒有說這話,卻只是朝後靠在椅背上,不再靠近這彎著腰的死胖子,離那伸著指頭指指點點、那水汪汪的灰眼睛、那灰白鬍子和那口臭的嘴遠遠兒的,他說:「是,馬蒂同志。我明白你的意見了,可是不好接受,而且我不同意。要是你高興,可以向上級告我。對。你可以像你所說的那樣,把它看做黨內問題來處理。但是我不同意。」 所以,這時安德烈·馬蒂坐在一張空桌子邊研究他的地圖,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光線刺眼,直射在他的腦袋上,過分寬大的貝雷帽搭在前額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比照著那份油印的進攻命令,在地圖上慢慢地、仔細地、費神地比畫著,就像參謀學院的年輕軍官在解題一樣。他在打仗。他正在心裡指揮打仗呢,他有權干涉,他相信他有權指揮。所以他就坐在那兒,衣袋裡裝著羅伯特·喬丹給戈爾茨的急件,而戈麥斯和安德烈斯正在警衛室裡等待,羅伯特·喬丹正在橋那邊高處的樹林裡埋伏著。 如果安德烈斯和戈麥斯不受安德烈·馬蒂的干擾,可以繼續前進的話,安德烈斯的使命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不得而知。在前線,誰也沒有足夠的權威能取消這次進攻。機器開動得時間長了,沒法使它一下子停下來。所有的軍事行動都有很大的慣性,與其規模大小無關。可是,一旦克服了這種慣性,行動開始以後想要加以阻止,就跟之前讓其運動起來一樣困難。 但是這天晚上這個把貝雷帽拉到前額上的老頭兒仍坐在桌邊看地圖,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俄國記者卡可夫,帶著另外兩個俄國人,他們身穿便服和皮外套,頭戴皮帽。警衛班長在他們身後不情願地把門關上。卡可夫是他好歹能聯繫上的第一個負責人。 「馬蒂同志。」卡可夫口齒不清地說,語氣還是那麼禮貌而輕蔑,臉上堆著笑,露出了他的壞牙齒。 馬蒂站起來。他不喜歡卡可夫,但卡可夫是《真理報》派來的,是當時西班牙三大要員之一,他直接和斯大林連系。 「卡可夫同志。」他說。 「你在佈置進攻部署嗎?」卡可夫傲慢地說,朝地圖點頭。 「我在研究。」馬蒂回答。 「是你領導進攻,還是戈爾茨?」卡可夫圓滑地說。 「我只是個政委而已,你知道。」馬蒂對他說。 「不。」卡可夫說,「你過謙了。實際上,你是一位將軍。你有地圖和望遠鏡。你不是曾經當過海軍上將嗎,馬蒂同志?」 「我是二炮手。」馬蒂說。這是謊話。在起義的時候,他是文書軍士。但是他現在總認為自己是二炮手。 「啊,我一直以為你是一等文書軍士呢。」卡可夫說,「我總是把事實搞錯。記者就這樣。」 其它兩個俄國人沒有插話。他們正從馬蒂的肩膀後面望著地圖,不時用本國話講上一句。馬蒂和卡可夫在寒暄之後用法語交談。 「最好別在《真理報》上把事實搞錯。」馬蒂說。他話說得粗聲粗氣,給自己鼓勁。卡可夫總是讓他洩氣,這在法語中叫做degonfler,因此馬蒂總被他搞得心煩意亂。當卡可夫說話的時候,安德烈·馬蒂就記不住他是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舉足輕重的人物,也記不住他是碰不得的。卡可夫似乎總要隨意地微微諷刺他一下,他這時說:「我向 《真理報》發稿前,通常要確認事實。我在《真理報》上的報導還是很準確的。請問,馬蒂同志,你可曾聽說我們有一支在塞哥維亞那邊活動的遊擊隊給戈爾茨捎來了急件?那邊有一位叫喬丹的美國同志,我們差不多該得到他的消息了。聽說法西斯陣線後方發生了戰鬥。他應該已經打發人來給戈爾茨送情報了。」 「一個美國人?」馬蒂問。安德烈斯說的是英國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搞錯了。這兩個傻瓜找上他幹什麼呀? 「沒錯。」卡可夫輕蔑地望著他,「一個年輕的美國人,政治覺悟不高,可是善於跟西班牙人打交道,打遊擊打得不錯。把那份急件給我吧,馬蒂同志。已經耽擱太久啦。」 「什麼急件?」馬蒂問。他明知道說這話十分愚蠢,但是他不能馬上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樣只是為了推遲丟臉的時間。 「就是你口袋裡那份喬丹給戈爾茨的急件。」卡可夫從壞牙齒縫中擠出話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