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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羅伯特·喬丹注視著比拉爾。比拉爾正望著巴勃羅,彷佛他是頭怪物似的。她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剛才提到弄瞎他眼睛時的樣子,她搖搖頭,彷佛想把這表情甩掉,然後頭向後一仰,「聽著。」她對巴勃羅說。

  「你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巴勃羅說,「我改變主意了。就這樣。」

  「你在洞口偷聽了吧?」她對他說。

  「是啊。」他說,「不過我什麼也沒聽到。」

  「你怕我們幹掉你。」

  「不,」他對她說,越過酒杯向她望去,「我不怕這個。你知道的。」

  「咦,那你是怎麼啦?」奧古斯丁說,「你剛才還醉得五迷三道的,數落我們大家,不願插手我們當前的任務,惡毒地咒我們去死,辱駡婦女,反對該做的事……」

  「我剛才醉了。」巴勃羅對他說。

  「那麼現在……」

  「我不醉了,」巴勃羅說,「我改主意了。」

  「我可不信你的鬼話。」奧古斯丁說。

  「信也好,不信也好。」巴勃羅說,「除了我沒人能把你們帶到格雷多斯山區去。」

  「格雷多斯?」

  「炸橋之後只有這條路可走。」

  羅伯特·喬丹望著比拉爾,舉起離巴勃羅較遠的那只手,輕輕敲敲自己的右耳,好像在提問似的。

  婦人點點頭。接著又點了點頭。她對瑪麗亞嘀咕了幾句,姑娘就跑到羅伯特·喬丹身邊來。

  「她說,『他肯定聽到了。』」瑪麗亞湊著羅伯特·喬丹的耳朵說。

  「巴勃羅,」費爾南多謹慎地說,「你現在和我們站在一起,也同意炸橋了?」

  「是的,老弟。」巴勃羅說。他正面望著費爾南多的眼睛,沖他點點頭。

  「真的?」普裡米蒂伏問。

  「真的。」巴勃羅對他說。

  「那你看這事能成功嗎?」費爾南多問,「你現在有信心了嗎?」

  「為什麼沒有?」巴勃羅說,「你沒信心嗎?」

  「我有,」費爾南多說,「我可一直有信心。」

  「我要離開這裡了。」奧古斯丁說。

  「外面冷。」巴勃羅和氣地對他說。

  「也許吧,」奧古斯丁說,「不過,我在這個瘋人院裡實在待不下去啦。」

  「別把這個山洞叫瘋人院。」費爾南多說。

  「收容殺人狂的瘋人院。」奧古斯丁說,「我要走了,再待下去我也要瘋了。」

  【第十八章】

  羅伯特·喬丹想,這就像遊樂場裡的旋轉木馬。不是那種孩子玩的轉得很快的旋轉木馬,這個沒有汽笛風琴音樂,沒有兩角漆成金色的牛。那裡有套環遊戲,曼恩大街上藍色的煤氣燈一到晚上就點亮,旁邊有賣炸魚的攤子,有像風車似的旋轉的搖彩輪,阻力皮片啪嗒啪嗒地刮打著有編號的小木格,一包包堆得像金字塔的糖塊是獎品。不,不是那種旋轉木馬。儘管現在也有人們在等待,就像站在那旋轉著的搖彩輪前面等待著的沒戴便帽的男人和穿毛衫的、沒戴帽子、頭髮在煤氣燈光下閃閃發亮的女人。是啊,人還是那些,輪子卻不一樣。這是一種不時繞著圈兒朝上轉的輪子。

  [①搖彩輪是遊樂場裡的一種直立的大輪子,四周有許多編號的格子,玩者對號獲得獎品。]

  現在它已轉了兩圈。這是一個傾斜的大輪子,轉完一圈又回到起點。一邊比另一邊高,它旋轉著把你帶到高處,又送回到起點。他想,可是沒有獎品,所以沒人願意跨上這座輪子。每次你都是莫名其妙地跨上去旋轉的。只轉一圈,順著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的軌道,從低處轉到高處,再從高處回到低處。他想,我們現在又回到原點了,什麼事也沒有。

  山洞裡很暖和,外面風停了。他坐在桌邊,面前攤著筆記本,他在考慮炸橋的所有技術問題。他畫了三張草圖,畫出他的行動方案,其中兩張圖說明爆破方法,畫得像幼兒園的課本一樣清楚,這樣,萬一在爆破過程中他遇到意外,也可以讓安塞爾莫繼續完成。他畫好了這些草圖,認真端詳。

  瑪麗亞坐在他旁邊,從後面看他工作,他意識到巴勃羅就在桌子對面,其它人在聊天打牌,他聞到山洞裡的氣味,這不是燒飯做菜的氣味,而是煙火味、人味、煙草味、紅酒味和人的汗臭味。瑪麗亞看他畫好了一張圖,就把手放在桌上,他用左手拿起她的手,放在臉上,聞到她洗碗碟時用的劣質肥皂味和剛在水裡洗過的皮膚的清香味兒。他沒有看她,就放下了她的手,繼續工作,他沒有看到她臉紅了。她把手放在他手的近旁,但他沒再拿起來。

  他完成了炸橋方案,把筆記本翻到另一頁,開始寫行動指令。他思路清晰周密,他很高興寫下這些東西。他寫了兩頁,又仔細看了一遍。

  他對自己說,就這些了。寫得很清楚,看來沒什麼遺漏。按照戈爾茨的命令,把那兩個哨所拔掉,把橋炸掉,這就是我的全部任務。巴勃羅的事不該成為我的包袱,不過這問題總會解決的。有沒有巴勃羅都行,我不在乎。可我不打算再上那個輪子了。我上去過兩次,兩次都轉了個圈,又回到起點,我再也不上去了。

  他合上筆記本,抬頭望著瑪麗亞。「喂,漂亮的姑娘,」他對她說,「你看明白了嗎?」

  「沒有,羅伯托,」姑娘說,握住他那仍舊握著鉛筆的手,「你弄完了?」

  「弄完了。都弄好了,安排好了。」

  「你幹什麼呢,英國人?」巴勃羅隔著桌子問。他的眼睛又迷糊了。

  羅伯特·喬丹定睛注視著他。他對自己說,離開這輪子,別上這個輪子,它又要開始轉了。

  「研究炸橋的事。」他客氣地說。

  「怎麼樣?」巴勃羅問。

  「很好,」羅伯特·喬丹說,「一切都好。」

  「我一直在研究撤退的事。」巴勃羅說。

  羅伯特·喬丹看看他那醉醺醺的豬眼,再看看那個酒缸。酒缸快要空了。

  他對自己說,離開那輪子吧,他又喝酒了,是的,你現在可別上那輪子。據說格蘭特在內戰期間不是也常常喝得爛醉嗎?他確實是如此。我打賭,要是格蘭特見著巴勃羅,他一定會生氣的。格蘭特還愛抽雪茄。啊,他得想法弄支雪茄給巴勃羅。這副相貌得添上一支雪茄才算完整。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他到哪兒去給巴勃羅弄支雪茄呢?

  [①格蘭特(一八二二…一八八五),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在南北戰爭期間為北軍將領。一八六四年三月,被任命為北軍總司令。]

  「結果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客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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