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四二


  現在也許並不是夢,他對自己說。我現在伸出手去也許能碰到瑪麗亞,他對自己說。也許你不敢這麼做,他對自己說。也許你怕的是發現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假的,是你自己異想天開,正如夢中出現的那些電影明星,還有你以前所有的女朋友,晚上鑽在睡袋裡,躺在光光的地板上,在乾草倉的稻草堆、馬廄、馬欄、農舍、樹林、車庫、卡車和西班牙的群山裡。當他熟睡時,她們都到那條睡袋裡來,比她們本來的面貌還要漂亮得多。也許這一回也是這樣。也許你不敢碰她以證明是真是假。也許你敢,但這很可能是你異想天開或者是夢中的情景吧。

  他一步跨過山路,把手放到那姑娘的胳膊上。他的手摸到她那件舊卡其襯衫裡光滑的手臂。她望望他,笑了。

  「喂,瑪麗亞。」他說。

  「喂,英國人。」她回答。他看著她棕褐色的臉,灰黃色的眼睛,豐滿的帶著笑意的嘴唇,還有那金褐色的短髮。她抬起臉來望著他,看著他的眼睛微笑。是真的,沒錯。

  這時,他們能望到松林盡頭「聾子」的營地了,那是峽谷的盡頭處的一個圓形凹地,像個口朝天的臉盆。他想,這些石灰岩的盆形高地一定有很多岩洞。前面就有兩個,被岩石上的矮樹叢遮蔽得很好。這地方和巴勃羅那裡差不多,甚至比那裡更好。

  「你家裡人怎麼會被槍殺的?」比拉爾對華金說。

  「別說了,太太,」華金說,「我家裡人跟巴利阿多裡德許多人一樣,都是左派。法西斯分子血洗我家鄉的時候,先槍殺了我爹。他投過社會黨的票,然後殺了我媽。她也投過社會黨的票。她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投票。後來,他們殺了我的一個姐夫。他是電車司機工會的會員。很顯然,不參加工會就不能開電車,他是為這個。不過,他從不問政治的。我很瞭解他。他甚至有點不知廉恥。我看他也算不上一個好同志。後來,另一個姐夫,也是在電車上工作的,跟我一樣到山裡去了。他們以為我姐姐知道他的去向。其實她不知道。他們就把她殺了,理由是我姐姐不肯告訴他們我姐夫在哪兒。」

  「殺人不眨眼的畜生,」比拉爾說,「『聾子』在哪兒?我沒見著他。」

  「他可能在山洞裡,」華金回答,他停下,把步槍托支在地上,說道,「比拉爾,聽我說。還有你,瑪麗亞,要是我講了我的家事讓你們不好受的話,你們得原諒我。我知道大家都有類似的傷心事,還是別提的好。」

  「你應該講出來,」比拉爾說,「如果我們不能互相幫助,活在世上幹嘛?光聽不說也算不上幫助。」

  「可是這會使瑪麗亞心裡難受。她自己的不幸已經夠她受了。」

  「沒有的事,」瑪麗亞說,「我的不幸就像個大水桶,你的苦水永遠也灌不滿它。我很難過,華金,但願你另一位姐姐可以平安。」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事,」華金說,「他們把她下了大牢,看樣子沒怎麼虐待她。」

  「你家裡還有人嗎?」羅伯特·喬丹問。

  「沒啦,」小夥子說,「只剩下了我,沒別人了。還有那個到山裡去的姐夫,我想他也已經死了。」

  「他也許沒事。」瑪麗亞說,「說不定他和一幫遊擊隊在別的山區。」

  「我看他准死了,」華金說,「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不適合走南闖北,他是電車售票員,沒有受過鍛煉,在山裡打遊擊不行。我看他是活不到一年的。他的肺也有點毛病。」

  「他可能很好。」瑪麗亞用手臂摟住他肩膀。

  「是的,姑娘。那當然啦。」華金說。小夥子站在那裡,瑪麗亞踮起腳,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華金把頭轉向一邊,哭了。

  「我把你當哥哥,」瑪麗亞對他說,「我把你當做哥哥那樣吻你。」

  小夥子搖搖頭,不出聲地哭著。

  「我是你妹妹,」瑪麗亞說,「我愛你,你有家啦。我們都是一家人。」

  「包括這個英國人,」比拉爾聲音洪亮地說,「是不是,英國人?」

  「是。」羅伯特·喬丹對小夥子說,「我們都是一家人,華金。」

  「他就是你的兄弟,」比拉爾說,「是嗎,英國人?」

  羅伯特·喬丹摟著小夥子的肩膀。「我們都是兄弟。」他說。小夥子搖搖頭。

  「我真不該講出來,」他說,「講起這種事,叫大家更難受。我真不該叫你們心裡難受。」

  「去他媽的什麼該不該的,」比拉爾用她那低沉而悅耳的聲音說,「瑪麗亞要是再吻你,我也要吻你了。我好多年沒有吻過鬥牛士了,即使是你這樣一個不中用的鬥牛士,我倒要吻吻一個成了共產黨的不中用的鬥牛士。抓住他,英國人,好讓我好好吻他。」

  「放開我,」小夥子說,轉身就躲開了,「別管我。我沒事,我不該那樣。」

  他站在那裡,竭力控制臉上的表情。瑪麗亞伸手讓羅伯特·喬丹握著。比拉爾雙手叉腰望著那小夥子。

  「我吻你的時候,」她對他說,「可不會像你姐妹那樣。姐妹那樣吻兄弟的把戲我可不會。」

  「別開玩笑啦,」小夥子說,「我跟你說我沒事的,說了剛才那些話,對不起。」

  「好吧,我們去看老頭兒吧。」比拉爾說,「這種動感情的事叫我心煩。」

  小夥子望望她。他的眼神裡流露出他的傷心。

  「不是你的感情,」比拉爾對他說,「是我自己的。你這個人太脆弱,當不了鬥牛士。」

  「我本來就不是,」華金說,「你何必老是講個沒完呢。」

  「可是你在留鬥牛士的髮辮。」

  「是呀,那又怎樣?從經濟上來說,鬥牛最有利。它使許多人有機會就業,國家可以正常運行。現在我也許不害怕了。」

  「未必。」比拉爾說,「未必。」

  「你說話為什麼那麼損,比拉爾?」瑪麗亞對她說,「我非常愛你,可是你太不近人情。」

  「可能不近人情。」比拉爾說,「聽著,英國人。你要跟『聾子』說些什麼,心裡有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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