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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你只不過聽人們提起家人亡故罷了。你沒看到他們的父親死去,不像比拉爾在小溪邊向他描述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情形時那樣生動,像親眼所見似的。你知道那父親死在某個院子裡,某堵牆的牆腳下,某片地或果園裡,或者晚上死在某條公路邊的卡車燈光下。你從山裡望見那卡車的燈光,聽見了槍聲,然後你來到公路,發現了屍體。你沒見到那母親、姐妹或兄弟被槍殺的情景。你聽見過,你聽見了槍聲;你見過屍體。

  比拉爾讓他看到了那鎮上殺人的情景。

  要是這女人能寫作就好了。他要把這些事寫出來,如果運氣好,他記得住,也許他能照著她講的寫出來。天哪,她真會講故事。他想,她比大詩人克維多講得還好。克維多從沒像她那樣生動地描寫過堂·福斯蒂諾之死。他想,希望我能寫得好,把那個故事寫出來。把我們的所作所為寫出來。不是寫人家對我們幹的事。那方面他很瞭解。戰線後方的這一類情況,他知道得很多。但是你必須先瞭解這些人。你必須瞭解他們原來在村裡是幹什麼的。

  他想,由於我們的流動性,我們事後不會留下來遭到報復,所以我們不知道事後究竟是什麼樣。你跟一個農民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你前一天夜裡來,跟他們一起吃飯。你白天躲起來,第二天夜裡就走了。你完成任務一走了事。下次你又照老樣子來,然後聽說他們被槍殺了。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被槍殺時,你從來不在場。遊擊隊搞完破壞就撤退了。留下來的農民就遭到報復。我只是知道一個方面,他想。只知道開頭時我們怎樣對待他們。我只是知道這些,感到很可恨,我聽到人們厚顏無恥地提到時,總是誇誇其談,強詞奪理,辯解,否認。可是這該死的女人使我看到那場景,就像我當時也在場一樣。

  唉,他想,這是一個人所受教育的一部分。經歷了戰爭,真的很受教育。要是你注意傾聽,在這場戰爭中能學到不少東西。肯定能學到。他幸虧戰前十年斷斷續續在西班牙待過不少日子。他們主要是由於你會講西班牙語才信賴你的。你完全掌握這種語言,講得很地道,又瞭解不同地方的情形,他們就信賴你。說到底,西班牙人只真正忠於自己的家鄉。當然,首先是西班牙,然後是他的種族,他的省份,他的村鎮,他的家庭,最後是他的行業。如果你會西班牙語,他就喜愛你,如果你瞭解他的省份,那就更好了,而如果你熟悉他的村鎮和行業,你這個外國人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了。在西班牙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也不把他當外國人,除非他們跟你唱反調。

  他們當然會跟你唱反調。他們常常跟你唱反調,不過他們也跟別人唱反調。他們連自己都唱反調。如果有三個人在一起,兩個人會聯合起來跟第三個人唱反調,然後這兩個人再相互拆臺。也不總是這樣,不過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你可以舉出很多的例子,足以論證這個結論。

  可不該這樣想啊;但誰來指責他的這種想法呢?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他不能老往失敗方面想。首要的事是打勝這場戰爭。如果我們勝不了這場戰爭,一切都完了。但是他注意觀察、留心傾聽,並記住一切。他在戰爭中服役,在服役期間,他絕對忠誠並且盡可能把任務完成好。可是什麼也佔據不了他的心靈,他的觀察和聽取的能力,如果他要作出判斷,那是以後的事。作出判斷所根據的資料少不了。已經夠多啦。甚至太多了一點。

  看這個叫比拉爾的女人,他想。不管以後發生什麼,只要有時間,我一定要她講完那個故事。看她在那兩個年輕人旁邊走路的樣子。你再找不到比他們三人更好看的西班牙兒女了。她像座山,這青年和姑娘像兩棵小樹。老樹全被砍倒了,小樹在茁壯成長。儘管這對年輕人遭到過厄運,他們還是顯得那麼清新、乾淨、純潔、完整,彷佛從來也沒聽到過災難這種事情似的,不過,聽比拉爾的口氣,瑪麗亞才剛剛康復。她當初的情況一定很糟。

  他記得十一旅有個比利時小夥子,是和村裡另外五個青年一塊兒入伍的。全村大約有兩百人,這小夥子以前從沒離開過家鄉。當羅伯特·喬丹第一次在漢斯旅旅部看到他的時候,同村另外五個人全都犧牲了,那小夥子失魂落魄,他們讓他當勤務兵,在旅部伺候飯食。他長著一張紅撲撲的佛蘭芒人的大臉,和一雙農民的粗手,他端盤碟走動的樣子就像拖車的馬兒那樣笨拙。他不停地哭,吃飯時也不出聲地一直在哭。

  [①國際縱隊共分五個旅。第十一旅主要為德意的流亡者,又名漢斯旅。第十五旅主要為美國和加拿大人,其中的林肯營和華盛頓營作戰英勇,最負盛名。]

  [②佛蘭芒人為比利時兩大民族之一,居該國北部地區。]

  你一抬頭就看到他在哭。你要酒,他哭;你遞過盤子要燉肉,他撇過頭哭。他也能停住,但要是你抬頭望他一眼,他的眼淚就又湧了出來。上菜空檔時間,他在廚房裡哭。大家都很體諒他。但這不管用。他要想清楚自己會怎樣,能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適不適合再當兵打仗。

  瑪麗亞現在相當健康。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這樣。可他不是精神病專家,比拉爾才是。昨晚一起過夜對他倆也許是好的。是啊,除非就到此結束。這對他當然是好的。他今天覺得舒暢、身體健康、無憂無慮、精神愉快。這件事開頭很糟糕,不過他運氣好。他以前也遇到過表面很糟糕的事情。表面很糟糕,那是用西班牙語思考的說法。瑪麗亞是可愛的。

  看她,他對自己說。看看她。

  他看著她在陽光下愉快地邁著大步,她的卡其襯衫敞著領子。她走路的樣子像匹蹦蹦跳跳的小馬駒,他想。這種事情不容易碰到。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也許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想。也許這是在做夢,或者在異想天開,它根本沒有發生過。也許正像你過去那些夢中的情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女人,夜裡來到你的床上,那麼親切,那麼可愛。他在床上熟睡的時候,和她們都那樣睡過覺。他還記得嘉寶,還有哈羅。是啊,好幾次都是哈羅。這一回也許跟那些夢一樣吧。

  [①格蘭泰·嘉寶和琴·哈羅都是二十世紀三〇年代好萊塢的紅女星。]

  他還記得進攻波索布蘭科的前夜,嘉寶在他床上的情景,他用力摟著她,她穿的是一件柔軟光滑的羊毛衫,當她俯下身子的時候,頭髮披在前面,輕拂在他臉上。她說她一直愛著他,而他為什麼從沒向她表達過愛意?她一點也不靦腆、冷漠、可望而不可即。她可愛得叫人想摟著她,親切而可愛,就像當年和約翰·吉爾伯特一起時的那樣,情景真實得彷佛真有其事。他對她的愛情遠遠超過了對哈羅的愛情,雖然嘉寶只夢見過一次,而哈羅——現在這一回也許就跟那些夢一樣吧。

  [①波索布蘭科在西班牙南部科爾多瓦省,內戰初期喬丹在南方前線參加戰鬥。]

  [②嘉寶曾和男明星約翰·吉爾伯特主演過《肉體與惡魔》和《瓊宮恨史》等愛情片,是當時著名的銀幕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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