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他叫巴勃羅。」老頭兒說。背卡賓槍的人陰鬱地望著他們倆。

  「好。我聽到過很多誇你的話。」羅伯特·喬丹說。

  「你聽到關於我的什麼話?」巴勃羅問。

  「我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遊擊隊長,你忠於共和國,並用行動證實了你的忠誠,你這個人既嚴肅又勇敢。我給你帶來了總參謀部的問候。」

  「你這些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巴勃羅問。羅伯特·喬丹注意到這個人一點也不吃馬屁。

  「從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裡亞爾,我都聽說過。」他說,提到了火線另一邊的整個地區。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裡亞爾也好,我都沒熟人。」巴勃羅對他說。

  「山脈的另一邊有很多人從前都不是住在那裡的。你是哪裡人?」

  「阿維拉省人。你打算用炸藥幹什麼?」

  「炸毀一座橋。」

  「什麼橋?」

  「那是我的事。」

  「如果它在這片兒,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緊挨你住的地方炸橋,你必須住在一個地方活動在另一個地方。我的事我瞭解。一個在這裡活了一年多的人,知道他自己的事。」

  「這是我的事情,」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你願意幫我們拿那兩個背包嗎?」

  「不。」巴勃羅搖著頭說。

  老頭兒突然轉過身,用一種羅伯特·喬丹勉強能聽懂的方言,快速而憤怒地對巴勃羅說話。彷佛是在朗誦克維多的詩篇。安塞爾莫說的是古卡斯蒂利亞語,大意是:「你是野獸嗎?是呀。你是畜生嗎?一點不錯。你有頭腦嗎?不,沒有。我們現在是要來幹一件重要極了的大事,可是你倒好,只想著自己的安樂窩不被驚動,把你自己的狐狸洞擺在比人類的利益還重要的位置上,看得比你同胞的利益還重要,我去你的八輩祖宗,趕緊把背包背起來。」

  [①克維多(一五八〇…一六四五):西班牙作家,著有諷刺文、流浪漢小說及詩歌等。阿維拉省及塞哥維亞省屬古卡斯蒂爾地區,其方言至今帶有古風。]

  [②卡斯蒂利亞(Castilian)是西班牙主要的民族之一,其文化是西班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巴勃羅把頭低了下去。

  「人人都得根據實際情況做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說,「我住在這裡,就到塞哥維亞以外的地方活動。你要是在這一帶山裡搞亂子,我們就會被從這裡趕出去的。只有按兵不動,我們才能在這一帶山裡待得下去。這就是狐狸的原則。」

  「是啊,」安塞爾莫尖刻地說,「這是狐狸的原則,可我們偏偏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像狼。」巴勃羅說,羅伯特·喬丹知道他一定會拿那個背包的。

  「嘿,呵……」安塞爾莫沖著他說,「你比我更像狼,我都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搖了搖頭。

  「你有這麼大歲數嗎?」羅伯特·喬丹問,看到暫時沒事了,就儘量讓氣氛緩和些。

  「到七月份就整六十八歲嘍。」

  「我們要是能活到那月份就好了。」巴勃羅說。「我來幫你背這個包,」他對羅伯特·喬丹說,「另一個讓老頭子背。」他現在的口氣不是慍怒,而差不多是傷心的,「這老頭子力氣可大著呢。」

  「這個包我來背。」羅伯特·喬丹說。

  「不用,」老頭兒說,「讓另一個大力士背。」

  「我來背。」巴勃羅對他說,在他的鬱怒的神情中包含著一絲悲傷,這使羅伯特·喬丹感到忐忑不安。他理解這種悲傷,可在這裡看到還是令他擔心。

  「把卡賓槍給我背吧。」他說。巴勃羅遞給了他,他把槍扛到背上。那兩人走在前面帶路,他們手腳並用地攀登那個花崗石峭壁,艱難地翻過山脊後,就來到了樹林裡的一片綠色空地上。

  他們沿著這塊空地的邊緣走著,此刻的羅伯特·喬丹肩上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背包,換上了硬邦邦的卡賓槍,輕鬆愉快地邁開了大步。他四處留神觀察,發現這裡有幾處草皮被牲口啃掉了,地上還有系馬樁的痕跡。他看見草地上有些馬的新鮮糞便,還有一條牽馬到小河邊去飲水時踩出來的小徑。他想:他們晚上把馬匹拴在這裡吃草,白天再把馬兒們藏到樹林裡,不知道這個巴勃羅究竟有多少匹馬。

  此時他回想起了當時無意間注意到巴勃羅褲子的膝蓋和大腿部分被磨得油光鋥亮。他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馬靴,是不是穿著那種麻繩鞋騎馬。他一定有全套裝備。他想著:我可不喜歡他那股愁苦勁兒,那不是什麼好事。人們在放棄或者背叛前才表現出那種愁苦,那是出賣別人之前表露出來的愁苦。

  在他們前面,有一匹馬在樹林裡嘶叫,只有些許陽光從那濃密得遮天蔽日的樹頂中透下來,順著那些松樹的褐色的粗樹幹的縫隙,他看到了用繩子繞著些松樹樹幹圍成的馬圈。他們走近時,馬兒們都把腦袋轉向他們,馬鞍都堆放在馬圈外的一棵樹下,用柏油帆布遮著。

  他們走到近前時,背包的兩人站住了腳,羅伯特·喬丹知道他該把這些馬恭維一番了。

  「太好了,」他說,「這些馬真漂亮啊。」他轉向巴勃羅,「你可有一支騎兵小分隊呢。」

  那裡面共有五匹馬:三匹棗紅色馬,一匹栗色馬和一匹鹿皮色馬。羅伯特·喬丹把牠們先都大略地掃了一眼,然後再逐匹打量,仔細鑒別。巴勃羅和安塞爾莫清楚這些馬有多棒,此時的巴勃羅驕傲地站著,臉上的愁苦少了幾分,溫情地注視著這幾匹馬,老頭兒的樣子彷佛表示這些馬是他自己突然間變出來的似的。

  「你看這些馬怎麼樣?」他問。

  「都是我的好馬呀。」巴勃羅驕傲地說。羅伯特·喬丹很高興聽到他這樣說話。

  「那,」羅伯特·喬丹指著一匹有一隻白色前蹄兼前額帶白斑的棗紅色公馬,「是匹好馬。」

  那匹馬美得彷佛是從委拉斯開茲的畫作裡走出來的一樣。

  [①迪埃戈·德·西爾瓦·委拉斯開茲(Velasquez,1599~1660),十七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

  「牠們都是好馬,」巴勃羅說,「你懂馬嗎?」

  「懂。」

  「那還不賴,」巴勃羅說,「你看得出其中一匹有點小毛病嗎?」

  羅伯特·喬丹知道這個不識字的人正在考驗他呢。

  這些馬兒仍都抬著腦袋望著這個人。羅伯特·喬丹從馬圈圍欄的兩道繩索中間鑽到裡面,拍拍鹿皮色馬的屁股。他向後靠在圍欄的繩索上看著那些馬在馬圈裡面兜圈子,又站直了打量了牠們一會兒,等牠們停下來時,他彎腰從繩子中間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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