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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旅部裡他們說這條戰線必須守住。他們說北面陣線的突破不是太嚴重,我們要守住從瑪基歐裡山一直到這邊的山脈。」

  「他們從哪兒聽到這些的?」

  「從師部。」

  「說我們要撤退的話,也是從師部來的。」

  「我們是直屬軍團的,」我說。「但是在這兒我受你指揮。」

  「你把這裡的傷兵運到醫療後送站去。」

  「有時我們也把傷員從醫療後送站運到戰地醫院去,」我說。「我沒有經歷過撤退,告訴我,如果撤退,怎麼把所有傷員送去?」

  「並不全送走,能送多少送多少,剩下的留在這兒。」

  「我的車裡裝什麼?」

  「醫院設備。」

  「好的,」我說。

  第二天晚上開始撤退。我們聽說德軍和奧軍已經突破了北邊陣地,正沿山谷直驅齊維達列和馬定納。部隊有秩序地悶悶不樂地撤退。在夜晚的雨中我們沿著擁擠的道路慢慢地行駛,超過了步行的部隊。炮隊、馬拖著的車、驟子和汽車都撤出了前線,撤退的秩序和進兵時差不了多少。

  那天夜裡我們幫助撤空建在高原上最少受到戰火毀壞的村莊裡的戰地醫院,把傷員運到普拉伐去,第二天又冒雨忙了一天,撤離普拉伐的醫院和醫療後送站。雨不住地下,守衛貝恩施薩的部隊從高原撤下,渡過河——那年春天他們大獲全勝的地方。第二天中午我們進入了戈裡齊亞,雨停了,那裡差不多成了空成。

  別墅裡空無一人。雷那蒂已隨醫院走了,少校也帶領院方人員走了。窗臺上給我留了一個條兒,讓我把堆在廳裡的物資裝進車,然後開車去波登諾奈。

  「我太困了,從普拉伐到這兒我睡著了三次,」皮安尼說。「我們現在怎麼辦,中尉?」

  「咱們換油、抹油、加油,然後把車轉到前面,裝上他們留下的廢物。」

  我們出發前在廚房裡吃東西。艾謨弄了一盆麵條,拌著洋蔥和罐頭肉。我們環桌而坐,喝了兩瓶別墅地窖裡剩下的兩瓶酒。外面黑了,雨還在下。皮安尼昏昏欲睡地坐在桌邊。

  「比之進兵我更喜歡退兵,」蓬奈洛說。「撤退時我們有酒喝。」

  「我們現在喝酒,明天也許就得喝雨水了,」艾謨說。

  「明天我們就會在馬定納了,我們要喝香檳。那是逃兵役的人住的地方。醒醒,皮安尼!我們明天要在馬定納喝香檳了!」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半了。

  「該出發了,」我說著站了起來。

  「中尉,你坐誰的車?」蓬奈洛問。

  「我坐艾謨的,第二輛是你,第三輛是皮安尼。我們向科蒙斯開。」

  「我恐怕會睡著,」皮安尼說

  「那好,我坐你的車,第二輛蓬奈洛,第三輛是艾謨。」

  我們離城時,夜雨中的城裡空空的,只有部隊和炮隊從街上穿過。許多的卡車和馬車穿過其它街道往大路上集中。當我們經過制革廠走上大路時,部隊、卡車、馬拉的貨車、炮隊形成一個緩慢移動的縱隊。我們在雨中慢慢地挪,整個縱隊走走停停,遭阻塞的縱隊說不定長到馬定納。皮安尼已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我也在他旁邊睡開了,幾小時以後,我聽見前面卡車開動的聲音,我叫醒皮安尼開車,挪了幾碼又停下了,然後又走,雨還在下。

  夜裡隊伍又停下不動了,我下車去看看後面的艾謨和蓬奈洛。有兩個工兵上士坐在蓬奈洛的車裡,他們一見我就愣住了。

  「他們是留下修橋的,」蓬奈洛說。「他們找不到部隊,我就搭上他們了。」

  「請中尉先生批准。」

  「准了,」我說。

  我離開他們,回到皮安尼的車裡,車隊依然不動。假如沒有戰爭,我們大概都會在床上睡覺吧,凱瑟琳現在正在床上,她睡在哪一邊?也許她還沒睡著,也許她正躺在那兒想我。吹呀,吹呀,西風吹吧。喲,西風真的台起來了,下的也不是小雨了,而是擲地有聲的大雨。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你知道要下雨的,看吧,基督,但願我的愛人在我的懷裡,我又睡在我的床上。我可愛的凱瑟琳啊,但願我溫柔可愛的凱瑟琳像雨似的落下來。

  我一直在睡覺,她說。你一直在說夢話,你好嗎?

  你真的在這兒嗎?

  當然了,我在這兒,不會離開,這對我們是相同的。

  你是這麼溫柔可愛,你今夜不會離開,對嗎?

  我當然不會離開,我永遠在這兒,你什麼時候要我我就來。

  「——,」皮安尼說。「他們又開始走了。」

  「我睡著了,」我說。我看看表,已是淩晨三點了。

  夜裡許多農民都從鄉間小路匯入到我們的撤退大軍。這樣隊伍裡夾進了裝滿了家什的運貨馬車,馬車上被褥上頂著鏡子,雞鴨也系在車上。我們前面的馬車上放著一架縫紉機,他們帶走了最值錢的東西。有些馬車上,婦女為了避雨縮成一團坐著,其餘的人則盡可能貼近車隊走,隊列中也有狗,老是躲在馬車下走。滿路泥濘,路邊水溝裡積著很深的水,路邊樹後的田野也被水浸得濕乎乎的,無法行走。我下了車尋找前面有沒有可以越過鄉間的小路。沒人知道奧地利軍在哪裡,也沒人知道情況如何,但是我敢肯定,如果雨一停,敵機來轟炸撤退的隊伍,我們就全部翻車。我沿著路邊往前走,找到一條通向北方的小路,我使趕快跑回去叫皮安尼轉彎上那條路,然後又去告訴蓬奈洛和艾謨。

  中午時我們的車陷在一段泥濘的路上,那地方照我們估計,距馬定納還有十公里。午前雨已經停了,我們三次聽見飛機飛來,看著它們飛過我們頭頂,向左邊遠去,並且聽到它們轟炸那條主要公路。我們在次要路上前行,好多次走進了死路,但是總能退出來,尋到另一條路,這樣越來越靠近馬定納了。這會兒,艾謨從死路上倒車時陷入路邊的軟泥裡,車輪越轉陷得越深。現在只能挖走車輛前的泥,墊上樹枝。車輪才能吃上勁,然後把車子推到路上。我們都環車而立,那兩個上士看看車又檢查了一下車輪,然後一聲不響地走開了。我追了上去。

  「來,」我說。「砍些樹枝。」

  「我們得走了,一會兒你們就要被截斷後路了。你不能命令我們,你不是我們的長官。」

  「我命令你們砍樹枝,」我說。他們轉身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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