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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拿出一個本子讓我簽字,我給了她幾枚銅幣。電文是用西班牙語寫的:「VengoJuevescohn。」

  我把電報遞給比爾。

  「Cohn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問。

  「一封糟不堪言的電報!」我說。「他花同樣的錢可以打十個詞嘛。『我星期四到』。這說明了不少問題,對不?」

  「凡是科恩感興趣的都表達出來了。」

  「我們反正要回潘普洛納去,」我說。「用不著把勃萊特和邁克折騰到這裡,然後在節前又折騰回去。我們該回電嗎?」

  「還是回一個好,」比爾說。「我們不必要做得目中無人嘛。」

  我們趕到郵局,要了一張電報用紙。

  「怎麼寫?」比爾問。

  「『今晚到達。』這就夠了。」

  我們付了電報費,走回旅店。哈裡斯在那裡,我們一行三人一直走到龍塞斯瓦利斯。我們參觀了整個修道院。

  「這個地方很出色,」我們走出來的時候,哈裡斯說,「可是你們知道,我對這種地方不十分感興趣。」

  「我也是,」比爾說。

  「怎麼說還是個出色的地方,」哈裡斯說。「不來看看不甘心。我天天都想著要來。」

  「可是比不上釣魚,對吧?」比爾問。他喜歡哈裡斯。

  「是啊。」我們站在修道院古老的禮拜堂門前。

  「路對面是不是有家小酒店?」哈裡斯問。「還是我的眼睛著花了?」

  「像是家小酒店,」比爾說。

  「我看也象家小酒店,」我說。

  「嗨,」哈裡斯說,「我們來享用它一下。」他從比爾那裡學會了「享用」這個詞兒。

  我們每人要了一瓶酒。哈裡斯不讓我們會鈔。他的西班牙語說得相當不錯,掌櫃不肯收我們的錢。

  「咳。你們不瞭解,對我來說在這裡和你們相逢的意義有多麼重大。」

  「我們過得再快活也沒有了,哈裡斯。」

  哈裡斯有點醉意了。

  「咳。你們確實不明白有多麼大的意義,大戰結束以來,我沒有過多少歡樂。」

  「將來我們再約個日子一起去釣魚。你別忘了,哈裡斯。」

  「一言為定。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是多麼快活。」

  「我們一起再喝一瓶怎麼樣?」

  「這個想法太好了,」哈裡斯說。

  「這次我來付,」比爾說。「要不就別喝。」

  「我希望還是讓我來付。你知道,這樣我才高興。」

  「這樣也會使我高興,」比爾說。

  掌櫃拿來第四瓶酒,我們還用原來的酒杯。哈裡斯舉起他的酒杯。

  「咳。你們知道,這酒的確可以好好享用一番。」

  比爾拍拍他的脊背。

  「哈裡斯,老夥計。」

  「咳。你們可知道我的姓氏實際上並不是哈裡斯。是威爾遜-哈裡斯。是個雙姓。中間有個連字號,你們知道。」「威爾遜-哈裡斯,老夥計,」比爾說。「我們叫你哈裡斯,因為我們太喜歡你了。」

  「咳,巴恩斯。你不瞭解這一切對我來說意義是多麼重大。」

  「來,再享用一杯,」我說。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你沒法瞭解。就這麼一句話。」

  「幹了吧,哈裡斯。」

  我們倆挾著哈裡斯從龍塞斯瓦利斯順著大路走回來。我們在旅店吃了午飯,哈裡斯陪我們到汽車站。他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面有他在倫敦的住址、他的俱樂部和辦公地點。我們上車的時候,他遞給我們每人一個信封。我打開我的一看,裡面有一打蠅鉤。這是哈裡斯自己紮的。他用的蠅鉤都是自己紮的。

  「嗨,哈裡斯——」我開口說到這裡。

  「不,不!」他說。他正從汽車上爬下去。「根本不好算是頭等的蠅鉤。我只是想,有朝一日你用它來釣魚,可能會使你回憶起我們曾經度過一段快樂的日子。」

  汽車開動了。哈裡斯站在郵局門前。他揮著手。等車子開上公路,他轉身走回旅店。

  「你說這位哈裡斯是不是挺忠厚?」比爾說。

  「我看他真的玩得很痛快。」

  「哈裡斯嗎?那還用說!」

  「他到潘普洛納去就好了。」

  「他要釣魚嘛。」「是啊。反正你很難說英國人彼此可能融洽相處。」「我看是這麼回事。」

  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們到達潘普洛納,汽車在蒙托亞旅館門前停下。在廣場上,人們在架過節照明用的電燈線。汽車剛停下來,幾個小孩子跑過來,一位本城的海關官員叫所有下車的人在人行道上打開他們的行李。我們走進旅館,在樓梯上我碰到蒙托亞。他同我們握手,面帶他那慣常的忸怩表情微笑著。

  「你們的朋友來了,」他說。

  「坎貝爾先生?」

  「對。科恩先生和坎貝爾先生,還有阿施利夫人。」

  他微微一笑,似乎表明有些什麼事我自己會聽到的。

  「他們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你們原來的房間我給留著。」

  「太好了。你給坎貝爾先生開的房間是朝廣場的嗎?」

  「是的。都是原先我們選定的那幾個房間。」

  「我們的朋友現在哪兒?」

  「他們大概去看回力球賽了。」

  「那關於公牛有什麼消息?」

  蒙托亞微笑著。「今兒晚上,」他說。「他們今兒晚上七點把維利亞公牛放進牛欄,米烏拉公牛明天放。你們全都看去?」

  「哦,是的。他們從沒看見過公牛是怎樣從籠子裡放出來的。」

  蒙托亞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那邊跟你會面吧。」

  他又微微一笑。他總是笑眯眯的,似乎鬥牛是我們倆之間的一樁十分特殊的秘密,一樁見不得人而卻實在是我們彼此心領神會的深藏在內心的秘密。他總是笑咪眯的,似乎對外人來說,這秘密是樁不可告人的醜事,但是我們卻心照不宣。這秘密是不便於在不懂得其中奧妙的人面前公開的。

  「你這位朋友,他也是個鬥牛迷?」蒙托亞對比爾笑笑。

  「是的。他從紐約專程趕來參加聖福明節的。」

  「是嗎?」蒙托亞客氣地表示懷疑。「但是他不象你那麼著迷。」

  他又忸怩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真的,」我說。「他是個地道的鬥牛迷。」

  「但是他不是個象你這樣的鬥牛迷。」

  西班牙語aficion的意思是「熱烈的愛好」。一個aficionado是指對鬥牛著迷的人。所有的優秀鬥牛士都住在蒙托亞旅館,就是說,對鬥牛著迷的鬥牛士都住在那裡。以掙錢為目的的鬥牛士或許會光臨一次就再也不來了。優秀的鬥牛士卻年年來。蒙托亞的房間裡有很多他們的照片。照片都是題獻給胡安尼托·蒙托亞或者他姐姐的。那些蒙托亞真正信得過的鬥牛士的照片都鑲著鏡框。那些並不熱衷於鬥牛的鬥牛士的照片則收在他桌子的抽屜裡。這些照片上往往有過分諂媚的題詞。但實際上毫無意義。有一天,蒙托亞把所有的這種照片從抽屜裡拿出來,扔在字紙簍裡。他不願讓人看到這批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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