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乞力馬紮羅的雪 | 上頁 下頁


  那麼,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了。

  好吧,這樣就再也不會吵嘴了。這一點他可以保證。這個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經驗,他現在不會去破壞它了。但是他也可能會破壞。你已經把什麼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

  「你能聽寫嗎?」

  「我沒有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沒有時間了,當然,儘管好象經過了壓縮,只要你能處理得當,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圓木構築的房子,縫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隻鈴,這是召喚人們進去吃飯用的。房子後面是田野,田野後面是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伸展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曾經在這條小路上採摘過黑莓。後來,那所圓木房子燒坍了,在壁爐上面的鹿腳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掉了,槍筒和槍托跟融化在彈夾裡的鉛彈也都一起燒壞了,擱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給那只做肥皂的大鐵鍋熬堿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有買別的獵槍了。他也再不打獵了。現在在原來的地方用木料重新蓋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腳上的獵槍筒,擱在那堆灰上,再也沒有人去碰過。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⒂裡,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有兩條路可以跑到那兒去。一條是從特裡貝格走下山谷,然後燒著那條覆蓋在林蔭(靠近那條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條山坡小道,穿山越嶺,經過許多矗立著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開始釣魚。

  另一條路是陡直地爬上樹林邊沿,然後翻過山巔,穿過松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邊沿,下山越過這片草地到那座橋邊。小溪邊是一溜樺樹,小溪並不寬闊,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樺樹根邊沖出了一個個小潭。

  在特裡貝格的客店裡,店主人這一季生意興隆。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店主人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必需的物品,於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那裡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路面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制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寒風凜冽中淌著鼻涕;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餘者咖啡館」裡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那個看門女人在她的小屋裡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一張椅上放著共和國自衛隊員的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門廳那邊還有家住戶,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是多麼高興。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著跑到樓上,手裡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他,哈裡,有一次淩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跳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敲門喚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鋅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鄰居,因為他們都很窮。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徒和運動員。酒徒以酗酒打發貧困,而運動員則在鍛煉中忘卻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裔,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懂得他們的政治並不難。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屬朋友的,當凡爾賽的軍隊開進巴黎,繼公社之後而佔領了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有繭的,或者戴著便帽的,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誌說明他是一個勞動者的,一律格殺勿論。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個地區裡,街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此後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面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面上淌著染花的紫色顏料,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然而熱鬧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街,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上瀝青的大街,車胎駛過,感到光溜平滑,街道兩邊盡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聳的下等客店,保爾·魏爾倫⒃就死在這裡。在他們住的公寓裡,只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頂樓上有一間房間,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這裡寫作,從這間房間,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巒。

  你從那幢公寓卻只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低劣的甜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裡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塗著綠色油漆的合作社,他們就在那兒買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餘就是灰泥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夜裡,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人們向你宣傳,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大醉)中呻吟著,那些鄰居會打開窗子,接著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警察上哪兒去了?總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時候,這個傢伙就出現了。他准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呻吟聲才停止了。「倒下來的是什麼?水。啊,這可是聰明的辦法。」

  於是窗子都關上了。瑪麗,他的女僕,抗議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制說,「要是一個丈夫幹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花錢也不會太多。可要是他活兒只幹到五點鐘,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爛醉,你也就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受這份縮短工時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點兒肉湯嗎?」女人現在問他。

  「不要了,多謝你。味道好極了。」

  「再喝一點兒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酒對你可沒有好處。」

  「是啊,酒對我有害。柯爾·波特⒄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這種知識正使你在生我的氣。」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過因為酒是對我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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