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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以後就此不比賽了。他認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不信任它。

  這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乾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裡太冷。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裡該有鯕鰍,"他說,帶著釣索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不行,釣索照樣緊繃著,上面抖動著水珠,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裡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裡朝下望,鯕鰍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群在游水。怎麼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裡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實在是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象大馬林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遊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浪很小的海面上動盪著,仿佛海洋正同什麼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鯕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面的當兒,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確實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面,象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鯕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釣鉤掛住了,抽搐地動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裡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裡。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乾。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海裡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裡,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他注視著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裡能使它慢下來,"他說。"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鯕鰍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裡,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眼下且把槳紮起來,在水裡拖著,增加阻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乾了,然後攥住釣索,儘量放鬆身子,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或者更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面是如此。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我將吃那條鯕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著這船吧,魚。」

  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說,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佔優勢。

  這時天黑了,因為在九月裡,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來。他背靠者船頭上給磨損的木板,儘量休息個夠。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戶座①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①原文為Rigel,我國天文學稱之為參宿七,光度極亮。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說出聲來。"我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他想。月亮會逃走的。不過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怎麼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裡拖著的障礙物了。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使勁地拉,造成阻力的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船不象從前那樣輕的話,我可能會被魚拖走好長的釣索,結果會讓它跑了。保持船身輕,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遊得很快,這本領至今尚未使出過。不管出什麼事,我必須把這鯕鰍開膛剖肚,免得壞掉,並且吃一點長長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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