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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到電報局去!到電報局去!」群眾叫道。

  巴比康走了下來,領著群眾向電報局走去。

  幾分鐘以後,他們向利物浦船泊經紀人協會的理事長發了丁封電報。要求他回答下面這幾個問題:

  阿特蘭塔號是一艘什麼船?何時離開歐洲?

  船上有一個叫做米歇爾·阿當的法國人嗎?

  兩個鐘頭以後,巴比康收到了使人無法懷疑的正確消息利物浦阿特蘭塔號輪已於十月二日出海,直放坦帕,船上有一名法國人,據旅客登記簿上記載,名叫米歇爾·阿當。

  接到第一封電報證實這一消息以後,主席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握緊了拳頭,只聽見他喃喃地說:

  「那麼說,這是真的!這是可能的!真有一個法國人!

  他在半個月內就要到了!准是個瘋子!一個腦袋發燒的傢伙蔔…真沒想到……」

  話雖這樣說,他當天晚上就給布裡仕威爾公司寫了一封信,請它暫時停止製造炮彈,直到接到新的命令為止。

  現在,要敘述全美國怎樣激動不安,群眾怎樣慷慨激昂,比去年聽了巴比康的報告以後還要興奮十倍;敘述合眾國報紙上的種種言論,它們接受這個消息的態度以及用什麼歌兒歡迎這位舊大陸的英雄;要描寫美國人怎樣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小時一小時,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計算著時間:要刻畫(即使刻畫得不怎樣高明也行)同一的思想怎樣令人煩惱地索繞在所有的人的腦海裡:要指出所有的工作怎樣在這樁事情面前讓步:活兒也不幹了,生意也不做了,本來準備出海的船隻,仍舊拋錨在港口裡,生怕看不見阿特蘭塔號進港,一隊隊商船來時載滿乘客,回去時船上空落落的,大大小小的火輪、郵船、遊艇、快艇不時劃破聖埃斯皮裡圖灣的水面;要計算成千上萬看熱鬧的人(坦帕的人口在半個月內就增加三倍,因此很多人不得不跟出征的軍隊一樣,住在帳篷裡):總之,這是一件人力做不到工作,誰也不敢冒冒失失地承擔下來。

  十月二十日上午九點鐘,巴哈馬海峽的信號機在天邊發出一道濃煙。兩個鐘頭以後,一艘大輪船和信號所交換了信號。阿特蘭塔號的名字立時在坦帕傳開了。四點鐘,這艘英國船駛入聖埃斯皮裡圖灣的水道。五點,它開足馬力,穿過聖埃斯皮裡圖灣。六點,在坦帕港拋了錨。

  鐵錨還沒有抓住海底的泥沙,五百來條船就從四面八方向阿特蘭塔號進攻了。巴比康第一個跨過船舷,用掩蓋不住的激動聲音叫道:

  「米歇爾·阿當!」

  「有!」一個人從尾樓上回答。

  巴比康雙臂交叉,閉著嘴,用詢問的目光注視著阿特蘭塔號上的這位乘客。

  這人大約四+歲,高高的個兒,可是已經象馱著陽臺的柱像一樣,有點駝背了。他那雄獅般的大腦袋,不時擺動著獅鬃般的火紅色頭髮。寬寬的面膛,太陽穴很大,上唇鑲著兩撇象貓須似的往上翹的鬍子,兩頰長著濃密的黃毛,再加上一對近視眼,圓圓的,目光有點迷亂,使他那面相看上去更象貓了,但是鼻子的線條很果敢,嘴特別有人情味兒,高高的腦門,一副聰明相,上面佈滿了橫紋,好象一塊從來沒有休耕過的莊稼地。最後,他那挺立在兩條長腿上的肌肉發達的上身,兩隻象結實有力的杠杆似的健壯的胳膊,堅定的步伐,構成了這個歐洲人強健魁梧的身材,用冶金術語來說,他「不是拿鐵汁澆出來的,而是千錘百煉地鍛造出來的」。「拉法塔或者格拉齊萊的門徒,誰能從這個人的腦殼和面相上看出無可爭辯的好鬥的記號,也就是說,能夠臨危不氣餒,粉碎重重障礙。此外,還能看出心地忠厚和追求新奇的記號,這種本能使人具有一種特別的氣質,熱愛超人的事業:但是相反的,卻完全沒有表示利慾薰心的隆骨,沒有佔有欲和貪欲。

  要完成阿特蘭塔號上的這位乘客的體態的描寫,我們應該說明他的衣服又肥又大,台肩寬舒,他的褲子和大衣是那麼肥大,』連他本人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衣料的死對頭」的綽號,松松的領帶,隨便敞開的襯衫領子裡露出一個強健的脖子,敞開的袖口裡伸出兩隻血氣旺盛的手。我們可以感覺到,哪怕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和最危險的關頭,這人也是不會覺得冷的,——連眼裡也沒有一點寒意。

  另外一方面,他一直待在甲板上,在人群裡踱來踱去。

  從來不肯停下來,正象水手們說的,總是「拖著錨趕路」指手劃腳,對任何人說話都不用「您」,貪饞地咬著手指頭。這是造物者一時心血來潮,創造出來但是接著就把模子毀掉的怪人中間的一個。

  說實在的,米歇爾·阿當的精神面貌,對心理分析學家:

  提供了廣闊的研究園地。這個奇人永遠生活在天生的誇張狂裡,他的年齡還沒有達到最高級形容詞的地步,物體映在他的視膜上的體積特別大,因而產生了偉大的觀念聯合,他把什麼都看得偉大,只有困難和人類例外。

  再說,這人精力旺盛,是個天生的藝術家、才氣橫溢的單身漢,雖然說俏皮話不能象放連珠炮似的,卻是個好狙擊手,一槍擊中敵人的要害。他和人爭論的時候,不大注意邏輯,總是和演繹法做對頭,從來不用三段論法,他有他自己的殺手鐧。這是個好抬杠的能手,專門拿對方說過的話向對方當胸擲去,一擊中的。他愛使出嘴和爪子的力氣,替沒有希望的案子辯護。

  他的最突出的怪癖,是他常常象莎士比亞一樣,說自己是「天下最無知的人」,口口聲聲說他看不起科學家。「這些人呀,」他說,「只配給我們記記打牌的分數。」總之,這是奇異的國度裡的一個流浪漢,一個有冒險精神的人,但不是冒險家,一個冒失鬼,一個駕著太陽車飛奔的費頓,一個有一對替換翅膀的伊卡洛斯。此外,他敢於付出自己的生命,而且非常大方。他一頭紮到瘋狂的冒險裡,放火燒船,比阿加多克來斯的興致還要高,隨時準備折斷腰骨,結果總能雙腳踏地地摔下來,象孩子們玩的接骨木木偶一樣。

  他的座右銘是「我有我的看法!」正象包蔔的那句俏皮話說的,對不可能的事物的愛好是他的「主要的熱情」。

  但是,這個富有冒險精神的人,有優點,也有缺點!俗話說,不冒險就什麼也沒有。阿當時常冒險,可是也沒有發財!這是一個無底桶,是個花錢沒有底的人。再說,這人沒有一點私心,熱情不亞於勇敢,肯幫助人,有騎士風度,哪怕是他的最殘忍的敵人,他也不會罵他「該吊死的傢伙」,為了贖一個黑人,他可以賣身為奴。

  在法國和歐洲,人人認識這位愛吵鬧的有名的人物。

  那個指揮法瑪女神的一百個沙喉嚨不停地談論自己的人,不就是他嗎?那個住在玻璃房子裡,向整個的宇宙傾訴自己心頭最隱蔽的秘密的人,不也是他嗎?但是,他掄趙兩隻時彎,在人群裡開路,把人撞疼,撞傷,無情地撞倒,也確實結了不少的仇人。

  不過一般他說,大家都很喜歡他,把他當作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俗話說:「不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仇敵」,他雖然是這號人,可是大家卻跟他交了朋友。每個人都很關心他那些大膽的冒險事業,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憂慮不安地追隨著他。他們知道他太冒失,太大膽了:每一次有朋友想阻止他,告訴他就要發生不幸了,這時候,他總是臉上掛著可愛的笑容,回答:「樹木不著火,樹林不會燃燒。」他不知道他引用的是阿拉伯的一句最美麗的諺語。

  阿特蘭塔號上的乘客就是這樣一個人。在船上,他總是很激動,好象被心火燎得熱血沸騰似的,焦躁不安,這倒不是為了他到美國來做的事情擔心——他甚至沒有去想它——而是受到他那火熱的身體構造的影響。假使兩個人能夠形成鮮明的對照的話,那麼,這兩個人就是法國人米歇爾·阿當和美國人巴比康了,兩人雖然在做法上不同,可是都富有冒險精神,自信心很強,天不伯地不伯。

  大炮俱樂部主席望著這位使自己屈居次要地位的競爭者出神,但是他的沉思不久就被群眾的「烏拉!'和「萬歲!」

  的叫聲打斷了。群眾的叫聲是那樣的瘋狂,他們對米歇爾·阿當本人的熱情達到了那樣激烈的程度,以致他和成千的群眾握手,差點兒連十隻手指也握斷了,最後不得不躲到艙房裡去。

  巴比康跟著他走了進去,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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