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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阿瑟·皮姆極為詳盡地敘述了這次撞船以後人們營救他和他的旅伴的過程。總之,營救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進行。最後,新倫敦的「企鵝」號到達出事地點。多虧了「企鵝」號的大副,這一對已經半死不活的難兄難弟總算得到營救,被送回楠塔基特。

  說這次冒險有其真實性,甚至完全屬實,我一點也不反對。這不過為下面的章節作了巧妙的準備。以後各章,直到阿瑟·皮姆穿過極圈那一天為止,也可以勉強把故事看作是真實的。這期間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其真實性仍能為人所接受。可是,過了極圈之後,在南極極地大浮冰上發生的事情,那就又當別論了。如果作者不是完全出於杜撰,我願意……我們還是繼續說下去吧!

  這第一次冒險,絲毫沒有使兩個年輕人的熱情有所減退。奧格斯特·巴納德給阿瑟·皮姆講述的航海故事,使阿瑟·皮姆的頭腦日益發熱。不過,從那時起,他也懷疑這些故事「充滿了誇張成分」。

  「水精」號事件發生八個月以後,一八二七年六月,勞埃德和弗蘭登堡聯合公司,為到南極海域捕鯨,裝配了雙桅橫帆船「逆戟鯨」

  號。這艘船是舊的骨架,草草修理而成。奧格斯特的父親巴納德先生負責指揮。他的兒子這次出航也應陪同父親前往,他極力鼓動阿瑟·皮姆跟他去。阿瑟·皮姆當然求之不得。但是家裡的人,尤其是他母親,怎麼也捨不得讓他走。

  對於膽大妄為、不太把屈服于父母之命放在心上的小夥子,這當然攔不住他。奧格斯特的迫切要求,使他頭腦更加發熱。他決定偷偷登上「逆戟鯨」號。因為巴納德先生如果知道真情,是不會允許他拂逆家庭意志的。他編造說,一位朋友邀請他到新貝德福家中小住數日,告別了父母,踏上旅途。雙桅橫帆船啟航前四十八小時,他偷偷溜上船。奧格斯特早就背著他父親和全體船員給他準備了一個藏身之處,他便躲在那裡。

  奧格斯特·巴納德的艙室中,有一個可翻動的活門,與「逆戟鯨」號的貨艙相通。艙中裝滿了大桶,彈藥,以及船上貨載的各種物品。阿瑟·皮姆通過活門來到他的藏身之地——一隻普通的大箱子,有一側旁壁滑脫。箱子裡放有床墊、被子、一罐水,食品有餅乾、香腸、一塊烤羊肉、幾瓶活血藥酒,寫字的東西也一應俱全。阿瑟·皮姆有一盞燈,儲備了大量的蠟燭和磷紙,在他的藏身之地度過了三天三夜。奧格斯特·巴納德只是到了「逆戟鯨」號即將出航時才得以前來看望他。

  過了一個小時,阿瑟·皮姆開始感到雙桅帆船左右搖擺,前後顛簸。在這狹窄的箱子裡,他很不舒服,於是他走出箱子。在黑暗中,他靠著一根拴好的繩子導向,穿過貨艙,一直走到他夥伴艙室的活門外。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他終於設法對付過去了。然後他又回到大箱子裡,吃了東西,睡覺了。

  一直過了好幾天,奧格斯特·巴納德卻沒有再露面。或者是他無法到貨艙裡來,或者是他不敢,害怕因此洩露了阿瑟·皮姆在船上的秘密。他認為向巴納德先生招認一切的時機尚未到來。

  阿瑟·皮姆呆在灼熱而污濁的空氣裡,開始感到不適。噩夢連續不斷,使他頭昏腦脹。他覺得自己口出囈語。他設法在擁塞的貨艙中,找個可以呼吸舒暢一些的地方,也是枉然。在夢境中,他仿佛覺得落入了熱帶猛獅的利爪之中。在極度恐懼中,他剛要失聲叫喊暴露自己,便失去了知覺。

  事實上,這並非是夢。他感到撕裂胸脯的,並不是一頭獅子,而是一隻白毛小狗。這只狗名叫「老虎」,是阿瑟·皮姆養的一隻紐芬蘭狗。奧格斯特·巴納德人不知鬼不覺地將它帶上了船——應該承認,這簡直是不大可能的事。這時,這忠誠的小動物,又見到了自己的主人,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舐他的臉,又舐他的手。

  囚徒於是有了一個同伴。不幸的是,阿瑟·皮姆昏迷的時候,這位同伴將罐中的水全部喝光了。待到阿瑟·皮姆想喝水止渴時,罐中竟滴水不剩。他的燈也熄了——他昏迷了好幾天——既找不到磷紙,也找不到蠟燭。他決定和奧格斯特·巴納德恢復聯繫。窒息和饑餓使他身體十分軟弱,他不顧這些,從藏身之處出來,摸著繩子,朝活門走去。他正走著,船隻忽然左右搖擺。貨艙裡一隻箱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倒下來,堵住了他的去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越過了障礙,又是白費力氣!他到了奧格斯特·巴納德艙室下的活門那裡,那活門卻怎麼也掀不動了。他拿小刀從縫隙裡捅進去,果然感到有一個沉重的大塊鐵物件壓著活門,仿佛有意將活門堵死。他只好放棄這個計劃,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箱子。一到,他就疲憊不堪地倒下去了。「老虎」對他百般撫慰。

  小狗和它的主人唇焦舌燥,渴得要命。阿瑟·皮姆伸出手去,觸到了「老虎」。「老虎」仰面而臥,四腳朝天,狗毛微微豎起。就在他撫摸小狗的時候,他的手觸到了縛在狗身上的一根小繩。繩上系著一張紙條,就在小狗的左肩下面。

  阿瑟·皮姆感到渾身軟弱無力,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頭腦麻木,幾乎不能思考。他數次嘗試點燃燈火,都失敗了。後來終於擦著了磷紙,紙上只有一點點磷了。這時——這段敘述,埃德加.愛倫·波描寫了一系列細節,極為細膩,一般人是難以想像出來的——幾個極可怕的字出現了……在四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個句子的最後幾個字:「……血……不要出來……性命交關……」

  請各位讀者想像一下阿瑟·皮姆的處境:貨艙底下,面對箱子的四壁,沒有光亮,沒有飲水,只有烈性燒酒為他止渴!……對他的囑咐是要他繼續隱藏。那最前面的一個字「血」最為緊要,充滿奧秘、痛苦和恐怖!……是「逆戟鯨」號上發生了械鬥?……還是船隻遭到了海盜襲擊?……抑或是船上發生了嘩變?……這種情形已持續了多久?……

  一般人可能以為,寫出這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境遇,才思橫溢的詩人該已窮盡了他的想像能力吧?……並非如此!……他的卓越天才使他向更遠的地方走去!……

  果然如此。阿瑟·皮姆昏昏沉沉躺在床墊上,仿佛得了嗜眠症。忽然他聽到奇異的哨音,持續的喘息聲音。這是「老虎」在喘著粗氣。在黑暗中,「老虎」的眼睛閃閃發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老虎」得了狂犬病了……

  狂犬朝他撲過來,阿瑟·皮姆嚇得要命。在極度恐懼之中,他又恢復了力氣,躲開了狗咬。他用毯子將全身裹住,狗用白色的爪子將毯子撕碎。他縱身跳出箱外。箱門關閉,將「老虎」關在裡面,「老虎」在四壁中掙扎……

  阿瑟·皮姆終於從貨艙裝載的貨物中間穿行過去。他頭昏眼花,撞在一隻皮箱上,手中的刀也滑落了。

  他就要咽最後一口氣了,這時忽聽得有人呼喚他的名字。一瓶水送到他的唇邊,他雙唇一動,便一飲而盡。他長吸一口氣,將這香甜可口的飲料狂吞下去——這是一切快感中最美妙的快感……他蘇醒過來了。

  過些時候,在貨艙的一角,就著昏暗的燈光,奧格斯特·巴納德向他的同伴講述了自雙桅船啟航以來船上發生的事情。

  我再說一遍,到此為止,這個故事是可信的。我們還沒有講到其「驚險」程度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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