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太太,米諾雷醫生遺產中的盜竊案,本署已經找到線索;我相信你並非同謀;但倘使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完全說出來,你可以免得丈夫上重罪法庭。事情的可怕不僅僅在於你丈夫將來要判罪,還有你兒子的撤職和性命出入的危險都應當避免。

  再過幾分鐘就來不及了,憲兵已經套好牲口,逮捕狀馬上要發到奈穆爾去了。」

  澤莉當場暈倒。一醒過來,她全部招認了。接著,檢察官輕而易舉的解釋給她聽,說她已經有了通同的罪名;但為了保全她的丈夫和兒子,他做檢察官的決意小心行事。

  他說:「我現在不是用法官的身分對你。受害人不曾提起控訴,盜竊的事也沒張揚出去;可是太太,你丈夫犯的罪非常嚴重,遇到一個不象我這麼好說話的法官,事情就大了。在目前的情形之下,你不能不受拘留……」他看見澤莉快暈過去了,便道:「噢!拘留在我家裡,行動相當自由。別忘了我要嚴格執行的話,就得簽發拘票,開始偵查;可是此刻我站在彌羅埃小姐的監護人地位上辦事,為了保障她的利益,不得不作些讓步。」

  澤莉叫了聲:「啊!」

  「你給丈夫寫封信去……」檢察官教澤莉就在他的辦公桌前照他的話寫下來:

  朋友,我彼浦(被捕)了,把事清(情)全說了。我們叔叔在波(被)你消灰(消毀)的遺竹(遺囑)上,送給蔔打多哀(波唐杜埃)先生的那些公責(公債)票,你快快拿出來,因為見斥官(檢察官)以今(已經)通知國厙(庫),定(停)止過戶。

  檢察官看到別字連篇,微微笑著,說道:「這樣,你可以免得他狡賴;他賴了就糟了。咱們必須把退贓的事辦得穩妥。你住在我家裡,內人一定儘量減少你的難堪;我還勸你:一句話也別說,也別露出難過的樣子。」

  助理檢察官的母親招認了,被軟禁了以後,檢察官把但羨來找來,把他父親偷盜公債,暗中損害於絮爾而又顯然損害共同承繼人的情由,一層一節和他說了,把他母親寫的信也給他看了。但羨來立刻要求親自上奈穆爾去教父親退贓。

  檢察官道:「情形很嚴重。因為遺囑已經毀掉,事情一張揚,瑪森和克勒米耶兩個承繼人,你那些親戚,就會出來干涉。我已經有充分的證據對付你父親。你母親經過這一番,也該明白她的責任了,我把她交給你。在她面前,我要裝做是因為你討情才釋放的。你陪她一同上奈穆爾,把那些棘手的事好好解決。你對誰都不用害怕。邦格朗先生那樣的關心彌羅埃小姐,決不會洩漏秘密的。」

  澤莉和但羨來馬上動身回奈穆爾。三小時以後,檢察官收到由專差送來的一封信;其中的別字都由作者改正了,免得一個遭難的人再受大家恥笑。

  致楓丹白露法院檢察官

  先生,上帝對我們不象您那麼寬容,我們遭了無可補救的禍事。車子到奈穆爾的大橋邊上,脫了?繩。內人坐在車廂後部,身邊沒有僕役相陪:牲口急於回馬房,小兒怕它們亂沖,不讓馬夫離座,自己下車扣好了?繩。他正要回身上車,兩匹馬突然發起性來。小兒沒來得及把身子緊靠橋欄,車子的踏腳已經勾著他的腿:他倒在地下,身子被後輪輾過了。現在我派專差上巴黎去請最好的外科醫生,順便送上這封信,那是小兒在痛苦之中要我寫的,聲明使他回家的那件事,我們完全遵照您的意思去辦。

  您的措施,我到死都感激不盡,並且我決不辜負您的信任。

  弗朗索瓦·米諾雷。

  這樁慘事使奈穆爾鎮上的居民大吃一驚,好些人擁在米諾雷家的鐵門前面:薩維尼安這才知道,他的冤仇已經由一雙比他更有威力的手報復了。他立刻趕往於絮爾家裡。神甫和于絮爾兩人都是驚駭甚於詫異。第二天,但羨來經過初步包紮以後,巴黎的內外科醫生一致認為兩條腿都需要割掉。米諾雷垂頭喪氣,面無人色,由神甫陪著到於絮爾家裡來;邦格朗和薩維尼安兩個正好在座。

  米諾雷對於絮爾說:「我對你真是罪孽深重;但我的過失即使不能全部挽救,也有一部分可以補贖。我們夫婦決定把魯弗爾的田產全部贈送給你,不管我們兒子的命能不能保全。」

  這句話說到後半段,米諾雷眼淚簌落落的直淌下來。

  神甫說:「親愛的於絮爾,相信我的話,這筆贈與,你可以而且應該接受一部分。」

  「你肯不肯原諒我們?」那大漢誠惶誠恐的說著,跪在不勝驚異的於絮爾前面。「幾個鐘點以內,就要由市立醫院的外科主任動手術了;可是我不相信人間的醫學,只相信全能的上帝了!倘若你原諒我們,肯求上帝留我們兒子一條命,他就有勇氣忍受這個痛苦,並且我相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咱們大家一起上教堂去!」於絮爾站起來說。

  不料她剛站起身子,忽然尖叫一聲,倒在椅上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所有的朋友,除了忙著去請醫生的米諾雷之外,都在那裡等她一句話。而這句話,眾人聽了都心驚膽戰。

  她說:「我才看見乾爹站在門口對我做手勢,表示沒希望了。」

  動過手術的下一天,但羨來果真死了,他受不了高熱度和開刀以後的反應。除了母愛別無感情的米諾雷太太,在兒子下葬以後發了瘋;丈夫把她送往布朗什醫生的療養院,到一八四一年才死。

  過了三個月,一八三七年正月,在波唐杜埃太太同意之下,於絮爾和薩維尼安結了婚。米諾雷在婚書上聲明,把魯弗爾的田產和利息兩萬四的公債,送給彌羅埃小姐做陪嫁;他自己只留著叔叔的屋子和六千法郎收入。他變成奈穆爾最慈悲最熱心宗教的人,當了本區教會的財務董事,到處救濟窮人。

  「窮人代替了我的孩子,」他說。

  有些地方的習慣,橡樹是用人工修剪的;所以路旁往往有些顏色變白,似乎受過雷劈的老橡樹,還在那裡發出嫩芽,樹身空了一半,只等人家把它一斧砍下來;你要見過這種樹,你就對那個開過車行的老頭兒有個觀念了:他滿頭白髮,背也駝了,人也瘦了,當地的老鄉鄰休想再找出本書開場的時節,他等著兒子的那種癡癔而快活的神氣。他吸鼻煙的手勢也不同了;除了肉體,他身上好象多了些什麼。他處處使人感覺到,上帝給了他很深的烙印,把他作為一個可怕的榜樣。

  這老人從前是痛恨叔叔的乾女兒的,如今卻象米諾雷醫生一樣,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於絮爾身上,甚至他自告奮勇,替於絮爾經管魯弗爾的產業。

  波唐杜埃夫婦在巴黎聖日耳曼區買了一所華麗的屋子,每年在那兒住五個月。波唐杜埃老太太把奈穆爾的屋子捐給慈善會的女修士辦義務小學,自己搬到魯弗爾去了。布吉瓦勒女人當了門房領班。以前趕杜格蘭班車的卡比羅勒,年紀已經六十歲,娶了布吉瓦勒。布吉瓦勒除了豐厚的工資,一年還有一千兩百法郎利息。卡比羅勒的兒子做了波唐杜埃先生的馬夫。

  你們在愛麗舍田園大道上可以看到一輛車身很低,輕巧玲瓏,叫做蝸牛的小馬車,車廂內部糊的是藍鑲邊的灰色綢;裡頭坐著一個淡黃頭髮,年輕俊俏的女子,無數的頭髮卷兒象樹葉般裹著她的臉,露出一雙無限溫柔的眼睛,象雁來紅似的通明雪亮;她把身子微微靠在一個美貌的青年身上。假如你們看了豔羨,可別忘了這一對受上帝寵愛的漂亮夫妻,是預先付了苦難的代價的。這兩個情侶一般的男女,大概就是波唐杜埃子爵和他的太太;除了他們,巴黎再也找不出同樣的一對。

  德·萊斯托拉德伯爵夫人最近提到他們,說:「我眼裡看到的,這是最圓滿的幸福了。」

  所以,你們對這兩個快樂的孩子不應該妒羨而應該祝福;你們都不妨去找一個於絮爾·彌羅埃,找一個由三位老人和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患難,教育出來的姑娘。古鄙對人非常熱心,肯幫忙,名副其實的被認為奈穆爾最有風趣的人物,在本地極受敬重;但他的報應是在孩子身上,他們個個都長得奇醜,又是佝僂病,又是腦水腫。他的前任迪奧尼斯,在議院裡老當益壯,可以說是替國會增光的人物,極受王上賞識;宮中每次舉行跳舞會,王上都看見有迪奧尼斯太太在場。她把杜伊勒裡宮盛會的特色和宮廷中偉大的場面,講給奈穆爾的居民聽。王上既然很得人心,迪奧尼斯太太也就高踞著奈穆爾的寶座。

  邦格朗升了默倫法院院長;他的兒子快要升做總檢察官了,做人也很正派。

  克勒米耶太太老是說些天下無雙的妙語;沒有G字結尾的字,她總得加個G,據說那是她筆尖不好,常常把墨水掉下來的緣故。她女兒出嫁的前夜,她做母親的來了一篇訓話,結束的時候說:「做個主婦應當整天忙亂(忙碌),對每樣事情都得象貓頭鷹般睜著眼睛。」古鄙把表嫂那些七顛八倒的話搜集起來,編成一部克勒米耶語錄。

  去年冬天,波唐杜埃子爵夫人服侍了病中的神甫,說道:

  「夏勃隆神甫故世了,我們真是不勝悲痛。下葬的時候,一鄉的人都來送喪。奈穆爾人算是有福氣的,這位聖徒的後任是聖朗日地方的本堂神甫,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教士。」

  一八四一年六月——七月,巴黎

  [傅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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