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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八二九年初,反對梅斯麥的老人收到下面一封信,使他安定的心緒大受影響。

  我的老同學,

  一切友誼,即使決裂了,也有些難以剝奪的權利。我知道你還健在,我常常想起的是我們一同在聖朱利安街的破屋子裡所過的日子,而不是我們之間的敵意。在離開世界以前,我要向你證明,催眠術快要成為一門重要的科學了,假如科學應該有許多種的話。我可以提出確鑿的證據破除你的疑惑。也許你的好奇心還能使我有機會跟你聚首一次,在梅斯麥事件以前,我們原是常常相見的。

  永遠忠於你的布瓦爾。

  這一下,反對梅斯麥的老人好似獅子被牛蠅釘了一口,直奔巴黎,到布瓦爾老人的寓所丟了一張名片。布瓦爾住在聖絮爾皮斯教堂附近的費魯街上,他也到米諾雷的旅館丟下一張名片,寫著:「明晨九時,在聖奧諾雷街聖母升天教堂對面恭候。」米諾雷變得年輕了,一晚沒睡著。他去拜訪幾個相熟的醫生,問他們是不是天下大變了,是不是醫學界有了新的學派,巴黎醫學院的四個學院是不是還存在。他們告訴他,當年抵抗邪說的精神並未消滅;只是醫學科學院和科學學士院不再用壓迫手段,而僅僅用置之一笑的態度,把涉及磁性感應的事情歸在科繆斯,孔特,鮑斯科的魔術之列,①看作一種所謂科學遊戲。但這些議論並不能阻止米諾雷老人赴布瓦爾的約會。經過四十四年的仇視,兩位敵人又在聖奧諾雷街上的一個門洞子裡見面了。法國人老是有許多分心的事,沒法把仇恨保持長久。尤其在巴黎,那麼多的事情把空間擴大了,使一個人在政治,文學,科學各方面活動的範圍更加遼闊,到處都有園地可以開發,施展各人的雄心。要恨一個人,必須時時刻刻集中精神,直要你拿出幾個人的精力,才能長時期的恨下去。所以只有肉體能保留仇恨的記憶。過了四十四年,連羅伯斯比爾和丹東也會互相擁抱的了。可是兩位醫生相見之下,誰都沒伸出手來。布瓦爾先開口對米諾雷說:

  「你身體好得很。」

  ①三人均為十九世紀的魔術大師。

  發僵的局面打開了,米諾雷答道:「是的,還不壞。你呢?」

  「我?你瞧罷。」

  「磁性感應的學說能救人不死嗎?」米諾雷帶著說笑的口氣,可並不尖刻。

  「不能。不過差點兒教我活不成倒是真的。」

  「難道你沒發財嗎?」

  「哦!」

  「我呀,我可是有錢呢,」米諾雷嚷著。

  「我不是恨你的財產,而是恨你的信念。跟我來罷。」

  「噢!你老是這麼固執!」

  布瓦爾把米諾雷帶上一座黑洞洞的樓梯,小心翼翼的直上五樓。

  那時巴黎出了一個異人,從信仰中得到廣大無邊的法力,能在各方面應用磁性感應。這偉大的無名氏至今還活著;他不用見到病人,能夠從遠處醫治最痛苦的,年深月久的痼疾,並且是象耶穌那樣突然之間根治的;除此以外,他還能克服最倔強的意志,一刹那間促成最奇怪的夢遊現象。他自稱為只依靠上帝,象斯威登堡一樣和天使們來往。相貌象獅子,有一股充沛的不可抵抗的力。五官的輪廓長得很特別,模樣很可怕,令人驚怖;從心靈深處發出來的聲音,好似充滿了磁性的流體,會鑽進聽者身上的毛孔。他醫好了上千病人而受到群眾無情無義的待遇,灰心透了,決意過著孤獨的生活,與世隔絕。他曾經替母親們救回垂死的女兒;替哭哭啼啼的兒女挽回父親的性命;把受人疼愛的情婦還給熱烈的情人;把醫生斷為絕望的病人治好;使猶太教、新教、舊教的祭司各自在聖堂中唱著讚美詩,被同樣的奇跡感化了,皈依同一個上帝;替患了絕症的病人減輕臨終的痛苦;對於雙目緊閉的夢遊者,他等於代表生命的太陽;但他決不為了替王后救一個太子而輕易舉一舉他那雙神通廣大的手。他只回想著過去所作的善事,把自己包裹在一片光明裡頭;他遺世獨立,仿佛是生存在天上了。

  但這個有著異能而不求名利的人初露鋒芒的時期,對於自己的神通也差不多感到驚異,允許某些好奇的人參觀他的奇跡。他那喧傳一時而將來還會重振的聲名,驚動了行將就木的布瓦爾。布瓦爾以前為了梅斯麥的學說受盡迫害,把它當作寶物一般藏在心裡;如今終於看到這門科學的最精采的事實。偉大的無名氏被老人的遭遇感動了,對他另眼相看。所以布瓦爾一邊上樓,一邊存著俏皮而得意的心,聽讓他的老冤家取笑,只回答說:「你等會兒瞧罷!等會兒瞧罷!」同時顛頭聳腦,表示極有把握。

  兩位醫生走進一個寒傖的公寓。布瓦爾到客廳隔壁的一間臥房裡去了一會,米諾雷等在客廳裡,開始疑心了;但布瓦爾馬上來帶他走進隔壁的屋子,見了那位神秘的斯威登堡信徒;一張靠椅上還坐著一個女的,她並不站起來,好象根本沒瞧見兩個老人。

  米諾雷笑道:「怎麼!不用木盆了?」

  「只依靠上帝的神力,」斯威登堡信徒肅然回答。據米諾雷估計,他大約有五十歲。

  三個人一齊坐下。主人講的話無非是寒暄客套;米諾雷老人聽著大為驚奇,以為受人愚弄了。斯威登堡信徒詢問來客對於科學的看法,他顯然是要借此把對方打量一番。

  終於他說:「先生,你到這兒來純粹是為了好奇。我的神通,我相信是得之于上帝,從來不敢加以褒瀆的;隨便濫用,或是用在不正當的地方,上帝會把我的神通收回。不過據布瓦爾先生說,現在的問題是要使一個和我們信仰相反的人改變主張,點醒一個善意的學者,所以我願意滿足你的好奇心。」

  他又指著那個陌生女子說:「這個女的正在夢遊。據一切夢遊者的口述和表現,夢遊是個極甜美的境界,內在的生命把有形的世界加在人的器官上面、妨礙它們的機能的束縛,完全擺脫了,能夠在我們謬稱為『無形的』世界中活動。夢遊狀態中的視覺與聽覺,比著所謂清醒狀態中的更完美,也許還不用別的器官協助;因為視覺與聽覺原是通體光明的利劍,別的器官反而是遮蔽它的劍鞘。對於夢遊的人,無所謂空間的距離,無所謂物質的障礙;換句話說,距離與障礙被我們內在的生命超越了;人的肉體只是那內在生命的一個貯藏室,一個不可少的依傍,一重外殼。這些最近方始發見的事實,沒有適當的名詞可以形容;因為不可量,不可觸,不可見等等的字眼,對於可由磁性感應顯出作用來的流體而言,已經毫無意義。光能發熱,能穿過物體使它膨脹,可見光還是可量的;至於電能夠刺激觸覺,更是人盡皆知的事。我們一向只管否認事實,卻忘了我們器官的簡陋。」

  米諾雷打量著那個好象屬￿下層階級的女子,說道:「噢!她睡著呢!」

  主人回答:「此刻她的肉體可以說消滅了。一般人把這個狀態叫做睡眠。但她能夠向你證明有個精神世界,人的精神在其中完全不受物質世界的規律支配。你要她到哪兒去,我就叫她到哪兒去。離開這兒幾十裡也罷,遠至中國也罷,她都能把那邊發生的事告訴你。」

  米諾雷說:「你只要叫她到奈穆爾,到我家裡去。」

  那怪人回答:「好罷,我自己完全不參加。你把手伸出來;演員和看客,原因與結果,都歸你一個人擔任。」

  他拿了米諾雷的手,米諾雷也讓他拿著。他好似定了定神,用另外一隻手抓著坐在椅上的女人的手;然後把老醫生的手放在女的手裡,叫他坐在那個並無法器的女巫身邊。老醫生覺得自己的手和女的接觸之下,她原來極平靜的臉微微一震;這動作雖然後果很奇妙,動作本身卻非常自然。

  「你得聽從這位先生的話,」那異人說著,平舉著手,伸在女的頭上;女的仿佛馬上得到了光明和生命;「別忘了,你替他做的事都是使我高興的。」然後他對米諾雷道:「現在你可以吩咐她了。」

  醫生便道:「請你到奈穆爾鎮布爾喬亞街,到我家裡去。」

  布瓦爾告訴他說:「你得等一下,等她和你說的話證明她已經到了那兒,你再放開她的手。」

  「我看見一條河……一個美麗的花園,」女人說的聲音很輕;雖則閉著眼,神氣象聚精會神的瞧著自己的內心。

  「幹嗎你從河跟園子那邊進去呢?」米諾雷問。

  「因為她們在那邊啊。」

  「誰?」

  「你心裡所想的小姑娘和她的奶媽。」

  「園子是怎麼樣的?」米諾雷問。

  「打河邊的水橋上去,右手有一條磚砌的長廊,放著圖書;盡頭是一間後來添上去的小屋子,掛著木鈴和紅蛋。左邊牆上爬滿了藤蘿,野葡萄和素馨花。園子中間有一具小型的日規,還有許多盆花。你的乾女兒正在察看她的花,還指給她的奶媽瞧呢;她拿著鍬挖土,把花子放在泥裡……奶媽在刮平走道上的石子……小姑娘雖然象天使般純潔,心中已經跟破曉時的天色一樣,微微的動了愛情。」

  「對誰呢?」至此為止,醫生還沒聽見什麼只有夢遊的人才能告訴他的事。他始終認為那是走江湖的法術。

  她微微一笑,說道:「你還一點兒都不知道呢;不過最近她成人以後,你也擔心過的。她的感情是跟著肉體發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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