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於絮爾·彌羅埃 | 上頁 下頁
十四


  一八二四年上半年,於絮爾幾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的住宅裡。老醫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為一個批駁不倒的論據。既然于絮爾象親生女兒一樣的受他,他儘管不信上帝,至少會相信兒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對她的靈魂有這樣動人的效果,也會受到感動的;因為這孩子心中的愛好比四時常綠,花果不斷,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最充分的論據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確能夠迷人。于絮爾初領聖體那天,穿著白紗禮服,白緞鞋子,上上下下系著白緞帶,束著頭巾,側裡扣著大結子,無數的頭髮卷兒瀉在雪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層層,綴著緞帶打成的結子;初生的希望使眼睛象明星一般的發光,她昂昂然,飄飄然,抱著極樂的心情預備神遊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結合;而且自從與上帝靠近之後,她心裡更愛乾爹了:老人看著他這個精神上的女兒這樣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覺眼睛都濕了。至此為止,這顆靈魂還沒脫離渾渾噩噩的童年,如今卻靠著永生的觀念得到了養料,賽似黑夜過後,陽光在大地上佈滿春意:老人發見了這一點,又莫名其妙的覺得獨自呆在家裡太不痛快了。他坐在石階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著鐵門。乾女兒臨走還隔著鐵柵招呼他:「乾爹,你幹嗎不來呢?沒有你在身邊,我會快樂嗎?」這位百科全書派的信徒雖然連靈魂深處都受了震動,他的傲氣還是不肯屈服。臨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領聖體的人的隊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於絮爾披著白紗,神氣非常激動。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別有種靈感,把他心中堅如鐵石的部分,對上帝深閉固拒的一角,搖撼了一下。但他仍不願意讓步,自言自語的說道:「無聊透了!倘使真有一個天地的主宰,組織宇宙的巨匠,他會理睬你們這套可笑的把戲嗎?……」想罷,他笑了,一面繼續散步,走到俯瞰加蒂內大路的高地上;一陣陣的鐘聲正在那兒蕩漾,把許多家庭的快樂遠遠的播送出去。

  在所有的遊戲中間,西洋雙六棋是最難的一種,不會玩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種聲音。於絮爾的感官和神經都特別靈敏,聽到那遊戲的聲響和不可解的術語就要不舒服。醫生,神甫和姚第老人(當他在世的時候),為了避免刺激孩子,總等她睡了或是出門散步的時間才玩西洋雙六棋。往往玩到中局,於絮爾已經回家;她使耐著性子,和顏悅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非常厭惡這玩意兒;很多人不但覺得開場學西洋雙六棋很難,並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難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輕時代養成的習慣,以後幾乎是沒法學的。可是初領聖體的那天晚上,於絮爾回到家裡,正好沒有客人,她便搬出西洋雙六棋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問道:

  「誰先來擲骰子?」

  「于絮爾,」醫生回答,「今天是你初領聖體的日子,取笑乾爹不罪過嗎?」

  她坐下來說:「我不取笑你啊;你對我百依百順,要我快活;我也應當使你快活。夏勃隆神甫每次看我功課做得好,便教我玩西洋雙六棋作為獎賞;我已經上了那麼多課,有本領贏你啦……以後你不用再顧忌我。我為了不妨礙你們的興趣,已經克服所有的困難,喜歡西洋雙六棋的聲音了。」

  於絮爾果然贏了。神甫正好闖來,看了大為得意。至此為止,米諾雷是不肯讓乾女兒學音樂的,第二天卻到巴黎去買了一架鋼琴,在楓丹白露跟一位女教師講妥了,決意耐著性子聽乾女兒終日不斷的練琴。會看骨相的姚第說過的話應驗了:這女孩子果然是個優秀的音樂家。米諾雷非常高興,又上巴黎去請了一個德國老頭,學識豐富的音樂教師,叫做施模克的,每星期到家裡來上一次課。凡是學這門藝術所要花的錢,米諾雷都毫不吝惜;但以前他認為這門藝術在家庭中是沒有用處的。大概不信宗教的人都不愛音樂;那是由天主教發揚光大的天國的語言:每個音符的名字都是從聖約翰讚美詩頭上七句的第一個音節來的。①于絮爾的初領聖體,給老人的印象雖然很強,可並不持久。儘管宗教與祈禱使年輕的靈魂充滿了恬靜與喜悅,他看了也無動於衷。生平既無悔恨,亦無內疚,米諾雷老人完全過著心安理得的生活。他行善而不希望得到天國的酬報,比天主教徒更偉大;他責備天主教徒的行為等於向上帝放高利貸。

  ①歐洲音階的七個音,原用羅馬字母為名:C、D、E、F、G、A、B。十二世紀時本篤派教士琪·達蘭佐,始以聖約翰·巴蒂斯德的讚美詩(拉丁文)每句的第一音節改稱為ut,ré,mi,fa,sol,la。第七音符的名稱si是後來一個法國教士補充的。今日歐洲大陸均習用此種名稱,英、美則沿用C、D、E等舊稱。

  「可是,」夏勃隆神甫和他說,「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這種債,社會也就完美了,沒有受難的人了。要象你那樣做好事,必須是個大哲學家;你是靠思想來貫徹你的原則的,你是個例外;不比我們那樣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是憑努力得來的,我們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

  「這就是說,神甫,我是用思想,你們是用感覺,分別不過是這一點。」

  可是,十二歲的於絮爾,她那種女性天生的機靈與巧思經過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覺受著最細緻的思想——宗教思想——的指導,終於懂得乾爹既不信未來,也不信靈魂不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純潔的孩子緊緊追問之下,沒法再把這個重大的秘密隱瞞下去。于絮爾那種天真的驚駭,他先覺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時為之鬱鬱不樂,也就明白這憂鬱所表示的感情多麼深厚。凡是傾心相與的感情,什麼事情都不容許有一點兒不調和,便是對不相干的問題也不許有參差的意見。有時,醫生把乾女兒受著最熱烈最純潔的情意鼓動、說話的聲音也那麼柔和、那麼甜蜜的議論,當作一種跟他撒嬌的舉動,由她數說。的確,有信仰的人跟沒有信仰的人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彼此根本不能瞭解。乾女兒為上帝辯護,對乾爹出言不遜,象一個寵慣的孩子對待母親似的。教士和顏悅色的埋怨她,說這一類心胸高尚的人物,便是上帝也不肯隨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卻引用大衛殺死巨人歌利亞的故事作答覆。在這個如此溫暖,如此完美,跟喜歡刺探家長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絕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快便是關於宗教的齟齬,便是女孩兒不能勸乾爹皈依上帝的遺憾。于絮爾慢慢的長大,進步,成為一個幽嫻貞靜,飽受基督教教育薰陶,在教堂門口使但羨來大為讚美的少女。她平日種花,彈琴,陪老人玩兒,侍候老人的起居,借此減輕些布吉瓦勒女人的工作;她的恬靜的歲月就是這樣消磨的。可是於絮爾一年來也有些不安的表現,引起老人擔心;不安的原因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只是為孩子的健康操心。另一方面,這敏銳的觀察家,識見深遠的醫生,覺得于絮爾精神上多少也受到不安的影響,便象母親對付女兒一樣暗中偵察了一番,結果卻看不見周圍有什麼能引起她愛情的男子,也就放心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正當這幕戲開場以前一個月,醫生在精神生活方面遇到一件事,把他所有的信念象泥土似的翻了一個身。但為了這件事,我們必須把他行醫時期的幾樁大事概括的敘述一下,而我們的故事也可以因之更加生色。

  十八世紀末期,梅斯麥的出現,把科學界分做兩派,壁壘森嚴,不亞于格魯克出現之後的藝術界。①從古以來,發明家都是到法國來教人公認他們的新發見的;因為語言明確,法蘭西可以說是世界上傳佈消息的吹號手。梅斯麥把催眠術重新發掘出來以後,也到了法國①。

  不久以前,哈內曼說過一句話:「致病醫病的學說如果到了巴黎,就有前途了。」②

  ①十八世紀末格魯克(原籍德國)與畢豈尼(原籍意大利)兩大音樂家同為法國內廷供奉,在歌劇界各立門戶,爭執甚烈。

  ①梅斯麥(1934—1815)倡動物磁氣之說,認為一切疾病皆可用磁性感應的原理治療。一七七八年梅斯麥至巴黎行術,轟動一時,稱為梅斯麥主義,其內容即今之催眠術,「磁性感應」為純粹學理名稱。

  ②德國醫生哈內曼(1755—1843)所倡的「致病醫病」說,大致是用藥物在病人身上引起與所患的病症相同的現象,以治療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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