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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般承繼人聽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裡發愣,瑪森太太卻追上來問:「波唐杜埃太太找誰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證人迪奧尼斯說著,把腦門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頭。「我有個妙計在此,你們的遺產沒問題了!好,咱們上米諾雷家痛痛快快的吃飯罷。」

  承繼人們隨著公證人急急忙忙到車行去的情形,誰都想像得出。古鄙陪著他的老夥計但羨來,手挽著手,湊近他的耳朵,賊頭賊腦的笑著,說道:

  「喂,鎮上很有些風騷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聳了聳肩膀:「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我發瘋般的愛著佛洛麗納,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

  古鄙道:「什麼佛洛麗納?是誰啊?你跟她這麼親熱,居然叫她小名了嗎?我太喜歡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頭。」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當的情婦;可憐我一片癡心毫無用處,我向她求婚,她乾脆拒絕了。」

  「風騷的娘兒們有時頭腦倒很冷靜。」

  「啊!你只要見到她一面,就不會說這種話了,」但羨來有氣無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確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場作戲的玩意兒當了真,破壞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這個臭娃娃打個稀爛,象《肯納爾沃思堡》裡的瓦內打死阿彌·羅布薩特一樣。」①古鄙說話時那種熱誠,連邦格朗也可能上當,信以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杜·魯弗爾家的,要一個將來能幫你進國會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讓你胡鬧。」

  ①《肯納爾沃思堡》,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述及萊塞斯忒伯爵夫人阿彌·羅布薩特被伯爵的總管瓦內謀害之事。

  但羨來回答:「噢,憑我這份家私,不是盡可以亨享福嗎?」

  兩人站在車行外面的大院子裡說著話,澤莉遠遠的招呼他們,對古鄙嚷道:「喂,你們倆交頭接耳的商量什麼呀?」

  醫生進了布爾喬亞街,不見了;他象年輕人一樣腳步很輕快的回到家裡。那件轟動奈穆爾全鎮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這所屋子裡發生的。要讓讀者徹底瞭解這故事和公證人暗示承繼人的話,我們必須補敘一下。

  醫生的老丈人瓦朗坦·彌羅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樂器製造家,也是法國最知名的一個大風琴師,死于一七八五年,遺下一個晚年的私生子,經過正式承認,歸了宗,但是個荒唐透頂的不肖子弟。老人臨死,連看到浪子來送終的安慰都沒有。他名叫約瑟夫·彌羅埃,是個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劇院下了海,帶著一個年輕姑娘逃到德國去了。老丈把這個的確極有才氣的兒子托給女婿,說當初沒有娶約瑟夫的母親,完全是為了保全女兒米諾雷太太的利益。醫生答應把老人的遺產分一半給浪子,那時樂器製造廠已經盤給埃拉爾了。米諾雷又暗中托人尋訪約瑟夫;有天晚上,格裡姆告訴他說,那藝術家進過一個普魯士的聯隊,開了小差,改名換姓,不知去向了。

  約瑟夫·彌羅埃天生的聲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臉也長得漂亮,特別是一個格調高雅,才思橫溢的作曲家。霍夫曼①描寫得很精采的。那種藝術家的浪蕩生活,他過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窮途落魄,只得在一八〇六年上恢復了法國籍,住在漢堡,娶了一個清白的布爾喬亞的女兒。她是個音樂迷,愛上了這位藝術家,一心想幫他追求那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榮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約瑟夫還是不會過富足的日子;雖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態復萌,不上幾年就把老婆的財產揮霍完了,又變得一貧如洗。夫婦倆落到山窮水盡的田地,約瑟夫·彌羅埃竟不得不進一個法國聯隊當軍樂師。一八一三年,事有湊巧,部隊裡的軍醫受過米諾雷醫生的幫助,忽然注意到彌羅埃的姓氏,寫信告訴醫生,醫生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約瑟夫在京城中有了一個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兒生下一個女兒,得了產後症,死了。醫生為紀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做於絮爾。約瑟失經過多年的窮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樣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憐的音樂家臨終把女兒交給醫生,由醫生做了她的教父,雖則他討厭教會儀式,認為是可笑的。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國小說家,所作《神怪故事》尤為著名。

  米諾雷親生的兒女沒有一個養大的:不是流產,便是難產,或是不到周歲就夭折;如今撫育於絮爾,在他是最後一次的試驗了。一個身體嬌嫩,神經脆弱,性格虛怯的女子,頭胎一遇到小產,以後幾次的懷孕和分娩往往跟於絮爾·米諾雷的情形一樣,儘管丈夫看護周到,處處留神,醫道高明,也無濟於事。可憐這老人常常責備自己和太太不該老是想要兒女。最後一個孩子是隔了兩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學家說,在奧妙的生殖現象中,兒女的血是秉受父親的,神經系統是秉受母親的;假如這說數不錯,那麼最後一個孩子就是吃了母親神經過敏的虧。米諾雷最強烈的感情是兒女之愛,這感情既不能滿足,只能借行善來發洩。他在騷亂不甯的夫婦生活中,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個淡黃頭髮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歡樂的鮮花;所以他很高興的接受了約瑟夫·彌羅埃的遺贈,把自己沒有實現的希望寄託在孤兒身上。

  兩年功夫,他象卡圖之于龐培,①關於於絮爾的事,連最瑣碎的都親自照管;他不在場,奶媽就不能給孩子吃奶,讓她起床或是上床。他把自己的經驗,醫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親的痛苦,喜悅,勞碌,忽而憂急忽而樂觀的心情,統統體會到了;然後他不勝快慰的發覺,淡黃頭髮的德國女子和法國藝術家所生的這個女兒,居然身體強壯,千伶百俐。快樂的老人存著慈母般的心,看著她的淡黃頭髮一天天的長起來,先是只有一層絨毛,繼而象一根根的絲線,最後才是薄薄一片細頭髮,摸在手裡非常柔和。他常常親吻那雙赤棵的小腳,嫩皮膚底下連血管都看得出的腳指,好比薔薇的花苞。他簡直為這個女孩兒風魔了。她咿啞學語的時候,或是睜著溫柔秀美的藍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於思想的曙光的眼神、釘著一切、然後來一陣憨笑的時候,醫生會幾小時的呆在她面前,和姚第兩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瑣碎現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謂的使性兒找出些理由來。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階段,那時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顆果子,是一片朦朦朧朧的聰明,一種永遠不息的活動,一股強烈的欲望。於絮爾的美貌與溫柔,使醫生格外鍾愛,恨不得叫自然的規律都為她改變一下:他對姚第說,於絮爾出牙,他自己就覺得牙痛。老年人愛起兒童來是沒有底的,簡直當偶像一般崇拜。為了那些小傢伙,他們會克制自己的癖好,把過去的一切都回想起來。他們的經驗,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穫,千辛萬苦換得來的寶物,都獻給這幼小的生命;他們返老還童了,還把他們的聰明來補母性之不足。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活躍的智慧,抵得上母親的直覺;因為想到為娘的體貼往往有未卜先知的作用,他們便磨練自己的同情心,求具體貼入微;而這同情心原是跟嬰兒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動作遲緩,正好代替慈母的溫存。總之,他們的生活變得象孩子一樣簡單了。母親是為了感情而作兒女的牛馬,老人是由於對世情淡漠,別無所戀而捨身的。所以兒童和老年人親近是常見的事。老軍人,老教士,老醫生,看著於絮爾撒嬌,受著於絮爾撫愛,覺得樂不可支,老是和她對答,和她玩兒,從來不會厭倦。孩子的淘氣非但沒有使他們不耐煩,倒反使他們喜歡;他們滿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當作灌輸知識的題材。在幾個對她終日眉開眼笑的老人之間,這女孩兒等於有了好幾個同樣細心,同樣周到的母親。靠著這種理想的教育,於絮爾的心靈才能在適宜的環境中成長。這株珍貴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養料和陽光。

  ①據普盧塔克所著《名人傳》中的《卡圖列傳》,卡圖對兒子的撫育及教養極為注意,類似巴爾札克筆下的米諾雷醫生,但卡圖系對其親生的兒子,與龐培無涉。此處所雲,不知作者有何根據。

  於絮爾六歲的時候,夏勃隆神甫問醫生:「你預備用什麼宗教教育她?」

  「用你們的嘍。」

  米諾雷固然是無神論者,但屬￿《新愛洛伊絲》中的德·沃爾馬先生那一派,認為自己沒有權利不讓於絮爾受到天主教的好處。當時他坐在中國式書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握他的手。

  「是的,神甫;將來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找她的朋友薩勃隆,」他故意學著於絮爾那種小孩子的口吻。

  「我要看看宗教情緒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這幼小的心靈傾向哪方面,我都聽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神導師了。」

  「這一點,我想上帝會替你記著的,」神甫輕輕拍了拍手,向天舉著,仿佛作了個簡短的默禱。

  於是從六歲起,這孤兒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導,正如她早已受著老朋友姚第的指導。

  退伍的上尉在從前的軍校中當過教師,喜歡研究文法和各種歐洲語言的分別,對世界語問題也下過功夫。這位學者,象上了年紀的教師一樣耐心,挺高興的教於絮爾認字,寫字,念法文,學她應當會的一部分算術。醫生藏書豐富,盡可以挑出一批宜於兒童閱讀的,除了增長知識,同時也能給她消遣的書籍。軍人與教士讓她的頭腦自由發展,正如醫生對她的身體一樣不加拘束。於絮爾便這樣的一邊遊戲一邊學習。思想方面的活動是歸宗教替她調節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謹慎的導師帶入一個純潔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養之下,她服從感情的成分遠過於服從責任,行事多半根據良心的呼聲,而不是根據社會的法則。在她身上,美好的感情與行動都是出諸自然的:過後再由理性的判斷把心靈的直覺肯定。人家帶領她走的路子是把從善去惡先當作一件樂事,其次才看做義務。這點兒微妙之處就是基督教教育的本色。這些原則,和應該灌輸給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別適合女性:因為女性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與良心,是蘊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因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對付孩子的方式都是一致的。他們非但不怕聽到天真大膽的問題,還儘量為於絮爾解釋各種現象的結局與過程,給她一些準確的觀念。倘若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顆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醫生便告訴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們各司其職,決不侵入別人的範圍。乾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質方面的享用;姚第負責灌輸知識;至於道德,玄學和高深奧妙的問題,一律由神甫解答。

  這種良好的教育,也不象一般大富之家那樣被莽撞的僕役破壞。布吉瓦勒女人先是由主人囑咐過了,並且她頭腦太簡單,人也太老實,要干預也不可能,對這些目光遠大的人的事業,決不打擾。所以幸運的于絮爾周圍有著三位善神呵護;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們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輕鬆愉快。慈愛而不是姑息,莊重嚴肅而帶著笑容,沒有流弊的放任,時時刻刻的顧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歲上就成為一個品質優良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歡。不幸這三位一體的父執中途分散了。

  第二年,老軍人故世了,把事業留給醫生和教士去繼續,但他已經完成了最艱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將來自然會開花的。軍人因為要遺贈一萬法郎給於絮爾作終身紀念,九年之間每年積下一千法郎。遺囑上理由寫得很動人,他注明要受贈人把這筆小資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在衣著裝飾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遺物封存的時節,在一間外人從來不能進去的書房裡,發見一大堆用過的玩具,多數已經壞了,都被視同至寶一般的保存著;邦格朗遵照上尉的遺言,親自把這些玩具焚化了。

  那個時期,於絮爾到了初領聖體的階段。夏勃隆神甫整整花了一年功夫訓導她。女孩子的感情與理智那麼發達而又那麼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養料。關於神靈的問題,教士替她做的啟蒙工作,使她自從宗教意識覺醒以後就成為一個虔誠的,富於神秘氣息的少女,堅強的性格永遠不因人事變遷而動搖,胸懷坦蕩,不向任何患難屈服。這時沒有信仰的老人和極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開始爭執了;發動爭執的一方面有個很長的時期根本不知不覺,爭執的結果卻引起了全鎮的注意,惹動醫生的旁系親屬都來攻擊於絮爾,大大的影響了她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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