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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段時間實在不堪回首。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就發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當年,這位貴族在孔代軍中十分驍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這種有時還會在他身上閃現出來的意志,在嚴峻的關頭,會有炮彈一樣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線上炸開一個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個蟄居在鄉間的紳士成為德·埃爾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況面前,德·莫爾索伯爵鼻子翕動,眉頭舒展,眼睛射出一閃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發覺我的眼神,會不假思索地殺掉我。在那個時期,我的性情格外溫和。意志,能把人改變得面目皆非的意志,當時在我身上還剛剛萌生。我的強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動,就像恐懼所弓愧的顫抖那樣。若是搏鬥,我絕不會發抖燃而,在嘗到相愛的幸福之前,我絕不願意毀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難在同步增長。怎樣描繪我的情懷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脫。我窺察著,期待著時機;我同兩個孩子混熟了,得到他們的喜愛,還千方百計地臍身於他們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克制。我這才領教了他那變化無常的性情、毫無來由的極度惆悵、出人意料的勃然興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騷、充滿仇恨的冷淡態度、克制住的瘋狂衝動、孩子一般的哀怨、絕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來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體的不同就在於毫無定準:外界影響的大小,要取決於性格的強弱,或者取決於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蘆鐘堡能不能立住腳,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聽命於翻臉不認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門,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會怎樣接待我呢?」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歡欣鼓舞,也容易緊張攣縮,實在難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飽經風霜的額頭上驟然陰雲密布,我的心多麼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這個專橫之人的手掌裡。我親自嘗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我們倆開始交換會意的眼色,有時她忍住了眼淚,我的卻流了下來。伯爵夫人和我,我們就是這樣通過痛苦相互考驗。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發現啊!那段時間充滿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樂,以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發現她對著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紅了的峰頂異常絢麗,山谷看上去像一張床,這是大自然邀人相愛的永恆的《雅歌》②,怎麼可能聽不見呢?她在重溫少女逝去的幻想嗎?她在咀嚼少婦暗中對比的感傷嗎?看她那忘情的姿態,我覺得機會難得,要向她吐露心跡,便說道:「有些日子真難熬啊!」

  ①德·埃爾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國大革命期間均系旺代保王軍的軍官。

  ②《雅歌》,《舊約》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燭了我的心靈,」她說道,「請問,是怎麼看透的呢?」

  「我們有多少共同點啊!」我答道,「從悲歡的情感來看,我們不是屬￿極少數聰穎的人嗎?這種人心弦都極為靈敏,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他們的靈秀之氣,始終與天地萬物之性相和諧!他們若是處在不協調的環境裡,就會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見和他們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們也會欣喜若狂。不過,對我們來說還有第三種境況,而那苦狀只有同病相憐的心靈才能領略,他們之間能產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時候,我們既無歡樂,也無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寬廣的管風琴,信手彈奏,無由感發,而音不成旋律,一聲聲消逝在寂寥的空間!這種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顆茫然無托的靈魂在搏擊。在這種搏擊中,我們的精力沒有補養,就會消耗殆盡,如同鮮血從暗傷口流淌一樣。感情大量湧出,人就會極度衰弱,產生無處傾訴的無名惆悵。我沒有表達出我們共同的痛苦嗎?」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著夕陽,答道:「您這樣年輕,怎麼懂得這些事情?難道您做過女人嗎?」

  「唉!」我聲音激動地說,「我的童年就像一場久病。」

  「我聽見瑪德萊娜咳嗽了。」說著,她起身匆匆離去。

  我去得那樣頻繁,伯爵夫人沒有介意,有兩種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樣純潔,毫無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讓伯爵開心,充當這頭無爪無鬃的獅子的食物。此外,我還想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藉口。我不會下西洋雙六棋。德·莫爾索先生表示願意教我,我接受了。在這件事說定的時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說:「您這不是自投虎口嗎?」的確,起初我一點也沒有領會那目光的含義;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麼樣的魔掌裡。我的耐性極大,是在童年養成的,再經過這個時期的磨練,就更加過硬了。下棋的時候,如果我沒有運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規則,他就得意揚揚,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沒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錯分數,他更有了話柄,說我操之過急。這簡直像鄉村學校的教師手執戒尺對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須打個比方,才能使您瞭解他是如何專橫跋扈:我在他手裡,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個頑童的掌中。當我們賠錢時,他總是當贏家,樂得合不攏嘴,樣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從旁提醒一句,他才馬上想到禮節體統,我的心也就釋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進火坑,忍受著折磨。棋陣一擺,我的錢便流了出去。有時我很晚才告辭,儘管伯爵始終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間,我還是盼望有機會能鑽進她的心裡;然而,要以獵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時刻,不就得繼續這種戲弄人的賭博嗎?不就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不斷被撕裂,自己的錢全被奪走嗎?多少回我們默然坐著,觀賞眼前的萬千景象:或是斜陽殘照,在草場上弄影,或是天空陰霾,烏雲翻騰,或是霧靄氤氳,籠罩著山巒,或是月華灑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顫動晶瑩的寶石。每當這種時刻,我們只能說:「夜色多美!」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義哲學家。他淪為奴隸,被帶到羅馬,曾受過主人的酷刑。

  「夜是蟬娟啊,夫人。」

  「多麼靜謐!」

  「對,生活在這裡,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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