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一顆新靈魂,一顆有絢麗翅膀的靈魂破殼而生。我心愛的星,從我瞻仰它的藍色蒼穹上降臨,化為女子的身影,但仍然是那樣明亮、晶瑩,那樣清新。我遽然萌生了愛情,卻不知道愛情是什麼。男子最熾熱的感情頭一次闖入心扉,這不是非常奇特的嗎?我在舅母的沙龍裡也見過幾位美麗的女子,可是沒有一位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在一個男子春心蕩漾的時候,難道要有一定的時辰、一定星宿的際遇、一定時機的巧合,以及一個非他莫屬的女子,才會產生專一的愛情嗎?想到我的意中人生活在都蘭地區,我呼吸都格外暢快,覺得湛藍天空的色調是我在任何地方所未見到的。雖然我的精神異常興奮,可是外表看來卻像害了大病,我母親又擔心又內疚。猶如預感到災難降臨的動物,我蟋縮在花園的角落裡,回味偷來的一吻。那次難忘的舞會過去幾天之後,母親見我荒廢學業,神色怏怏,對她威逼的目光毫無懼色,對她的冷嘲熱諷也無動於衷,認為這是性情驟變的緣故;到我這年齡的青年人都要經歷這樣的心理危機。醫學對這種病態根本不知究竟,而鄉間就被認為是醫治它的千古不易的良方,是使我擺脫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的靈丹妙藥。我母親決定讓我到弗拉佩斯勒去住幾天;那座古堡坐落在安德爾河畔,位於蒙巴宗和阿澤屏兩個小鎮之間。古堡的主人是她的朋友,當然得到她的秘密囑託。我在愛情的海洋中拼命遊,到下鄉那天,竟然遊到了彼岸。我不知道那位陌生女子的芳名,如何呼喚她,到哪兒能找到她呢?再說,我又能向誰提起她呢?年輕人初戀時會產生無法解釋的疑懼;我性格靦腆,疑懼更大,無望的戀情最後才會變成憂鬱,而我一開始便被這種情緒籠罩,但求到田野裡遊蕩奔跑。我懷著兒童那種無所懷疑的、頗具騎士風範的勇氣,打算徒步旅行,搜遍都蘭地區的鄉間別墅,每望見一座秀麗的塔樓,就要自言自語:「她就在那兒!」

  於是,一個星期四的早晨,我從聖埃盧瓦門出圖爾城,穿過救世主橋,來到蓬舍村,遇見房子就抬頭看看,最後上了希農大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由行動,無人干涉,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青年人無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受各種專制力量的壓抑。對我這受盡壓制的可憐人來說,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哪怕事情微不足道,也會給心靈帶來說不出的歡快。種種情由作美,這一天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少年時,我散步離城沒超過一法裡。無論是在勒瓦橋附近還是在巴黎遊玩,我都沒有領略過田野的自然風光。不過,我幼年時對圖爾景色十分熟悉,記憶中保留了這種美感。雖然初出茅廬,還不善於鑒賞風景的詩情畫意,我卻不自覺地要求很高,如同缺乏藝術實踐的人,起始就想得非常完美那樣。要去弗拉佩斯勒古堡,步行或騎馬都可以抄近路,從一片荒野穿過去。那片以查理曼大帝命名的荒野是不毛之地,坐落在一條嶺崗之巔,嶺崗兩側便是謝爾溪穀和安德爾河谷。到了尚匹那裡,可以走斜插嶺崗的一條路。荒野地勢平坦,佈滿沙石,約摸一法裡長的路景色淒涼,再過一片灌木林,便到薩榭鄉路,薩榭即弗拉佩斯勒所在的鄉名。薩榭鄉路沿著起伏不大的平野,過了巴朗很遠,直到阿爾塔納那個小地方,才通上希農大道。那裡展現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鎮,延至盧瓦爾河。兩邊山巒有騰躍之勢,上面古堡錯落有致;整個山谷宛如一個翡翠杯,安德爾河在穀底蜿蜒流過。或許由於荒野小徑過分寂寥,或許由於旅途勞頓,一望見幽谷的景色,我不禁大為驚歎,頓覺心曠神恰。「那位女子是女性之花,如果說她住在人間,那一定是此地了!」我一產生這個念頭,便倚到一棵核桃樹上烈這天起,我每次來到可愛的山谷,總要在這棵樹下停歇。如今,我來到這棵深解我的情思的樹下,探究自從我離開之後的這段時間,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她就在這裡,我的心絕不會欺騙我:荒坡上頭一座小古堡,就是她的居所。我坐在核桃樹下望去,只見在正午的太陽照耀下,青石屋頂和玻璃窗煙煙閃光。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樹下,葡萄架中間,有一個白點,那是她的輕紗長裙。可能您已經知道她就是這座幽谷的百合花,為天地而生長,滿穀飄溢著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卻毫無黨察。無限的柔情充滿我的心靈,它沒有別種滋養,只有那依稀可見的身影。然而我覺得,那綠岸夾護、碧波粼粼的長長水帶,那裝點愛情之穀的搖曳多姿的行行白楊、那彎彎曲曲的岸邊坡地的葡萄園中脫穎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漸漸遠逝而色調變幻的空滔天際,都在表述這種愛情。您想要觀賞如未婚妻一般美麗而貞潔的自然風光,請您春天去那裡吧;您想要平復您心靈上涔涔流血的傷口,請您晚秋再去那裡吧。春天,愛情在那裡振翅淩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裡緬懷已經長逝的人們。肺病患者,可以在那裡呼吸有益健康的清新空氣,目光可以落在金黃樹叢上休憩,任樹叢把甜美的寧靜傳給心靈。這時空穀迴響,那是安德爾河飛流上的座座磨坊吟嗚,白楊搔首弄姿,笑容可掬,晴空萬里,百鳥鳴囀,蟬聲陣陣,一切都那麼悅耳和諧。不要再追問我為什麼愛上都蘭吧!我愛它,既不像人們愛自己的搖籃,也不像人們愛沙漠中的一塊綠洲;我愛它如同藝術家愛藝術;誠然,我愛它不如愛您這樣熾熱,可是沒有都蘭,也許我早已不在人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總是盯著那個白點,盯著綠園中那個女子;她在綠叢中顯得格外光豔,宛若一觸即凋的鈴狀旋花。我心情激動,步入這個花籃的裡端,不久便望見一個村落,由於詩意正濃,看那村莊簡直舉世無雙。請您想像一下,幾個婀娜多姿的小島,環繞著三座磨坊;島上覆蓋著一簇簇樹叢,周圍是一片水草地,不如此稱謂,還能給這些綠草起什麼名字呢?萋萋的水草,翠綠翠綠的,鋪在河面上,又超出水面,隨著水流起伏波動,在磨輪擊水形成的漩渦中偃伏。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頭,水波擊石,散落成流蘇狀,在陽光下粼粼耀眼。孤挺花、粉紅睡蓮、白睡蓮、燈心草、福祿考,宛如精美的壁毯,裝飾著兩岸。一座小橋搖搖晃晃,梁木已朽,橋墩上開滿鮮花,欄杆也覆蓋著茂盛的青草與綠茵茵的苔蘚,向河面傾斜,卻沒有塌毀。幾隻破舊的小船、幾張漁網、還有牧人單調的歌聲;一群群鴨子在小島之間嬉遊,或在盧瓦爾河水沖下來的粗沙灘上舒翅;磨坊工人帽子壓在耳朵上,正忙著給騾子裝馱;這種種細節,給這幅畫面增添了驚人的天真氣氛。請想像一下,過了橋,便看見三兩座農舍、一間鴿棚、幾座牆角塔;還有三十來座簡陋的房子,由園子和忍冬、茉莉、鐵線蓮長成的綠籬隔開;每戶門前的肥料堆上都開滿鮮花,公雞母雞在路上閒逛。這就是日昂橋村,一座明媚秀麗的村莊。村中高矗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十字軍時代的建築,很有特色,也是畫家喜歡人畫的景物。請您在整個畫面的四周,畫上胡桃古木、淡黃葉叢的幼楊;在雲蒸霞蔚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場中間,再添上幾種園中建築,您對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會窺見一斑了。我沿著河左岸的薩榭鄉路,邊走邊觀賞,看那佈滿對岸的丘丘壑壑。最後走入一座園子,園中的百年大樹表明,這便是弗拉佩斯勒古堡了。我到達時,正巧響起午餐鐘聲。主人絕沒有想到我是從圖爾徒步而來的,飯後便帶我出去,到他的莊園轉了一圈。我從各個角度觀賞了山谷的千姿百態,此處只見一線,別處又豁然開朗;盧瓦爾河宛如一把精緻的金刀,常常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際,只見粼粼碧波中間,帆影幢幢,趁風疾駛。我登上一個峰頂,第一次欣賞到阿澤古堡,這顆經過琢磨的鑽石,鑲嵌在安德爾河上,下面襯托著雕花的樁基。接著,我望見坐落在穀底一隅的薩榭古堡,它的體態巍峨和諧,引人遐思,然而大淒清、太肅穆,不適於浮華的人逗留,卻是愁腸百結的詩人的好去處。我受此感染,後來也愛上了寂靜、樹頂光禿的喬木。愛上了幽谷中無名的神秘氣氛!但是,那坐落在斜坡上的、被我一眼選中的小古堡,我每次望見都意傾神往,久久凝視。

  「喂!」主人在我的眼神裡,發現年輕人總是十分天真地流露出來的欲念的閃光,不禁說道,「您遠遠就覺察出有個漂亮女子,就像狗嗅到獵物一樣。」

  我不愛聽他這後半句話,不過,我還是向他打聽小古堡的名稱、主人的姓名。

  「那是葫蘆鐘堡,建築很好看,是德·莫爾索伯爵的宅邸。他是都蘭地區一個世族的後裔;他家在路易十一①朝代開始發跡,這一姓氏表明他祖先曆過奇險,從而贏得了紋章和封號。他一個先輩倖免絞刑之難,因此,全家人都戴金質黑色小型十字徽章;徽章上下呈T字形和倒T字形,中心有一朵枝莖截斷的金色百合花,題銘為:『主佑吾王陛下』。伯爵流亡回國後,便在這個宅邸安了家。這份產業是他妻子的。德·莫爾索夫人是獨生女,她娘家勒農庫,即勒農庫一吉弗裡世家,眼看就要絕嗣了。伯爵一家財產微薄,同夫婦二人的顯赫姓氏形成奇特的對比。也許出於自尊心,也許迫不得已,他們始終守在葫蘆鐘堡,杜門謝客。直到目前為止,他們深居簡出還有情可原,只為眷戀波旁王室;不過我懷疑,國王回來,他們也未必改變生活方式。去年,我來到這裡居住,曾對他們進行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他們回訪了,並邀請我們吃飯。冬季,雙方有幾個月沒有來往;後來又發生了政治事變,推延了我們返回的日期。我回到弗拉佩斯勒的時間不長。德·莫爾索夫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女子。」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國國王,于1461年至1483年間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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