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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兩位男子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再一次用力握手,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凝望著睡眠在這迷人的女子身上撒播下的令人讚歎的平靜表情。斯泰法妮不時長歎一聲。這歎息,表面上看完全像是有所感受,使不幸的上校高興得全身戰慄不止。

  「唉!」方雅先生輕輕對他說道,「先生,請您不要上當。此刻您看到的她是最有理智的時候。」

  曾經一連數小時懷著無比快樂的心情望著自己心愛的人——醒來時,她的眼睛會向他們微笑——睡眠的人,一定會理解此刻使上校心潮激蕩的那種又甜蜜又可怕的情感。在他看來,這睡眠是一種幻覺。醒來大概就是死亡,而且是各種死亡中最最可怕的死亡。

  突然,一隻小羊羔三跳兩跳朝石凳奔來,在斯泰法妮身上嗅來嗅去。這聲音吵醒了她。她輕輕地站起身來,這個動作並沒有嚇著那任性的小牲畜。但是待她看見菲利浦以後,她立即逃走,一直跑到接骨木籬笆那裡,那四蹄小夥伴也跟隨著她。接著,她發出那受驚的鳥兒的低叫。伯爵夫人第一次在柵欄邊出現在德·阿爾邦先生面前時,上校在柵欄附近已經聽見過這種叫聲。最後,她爬到一棵金雀花樹上,棲在碧綠的樹冠上,開始聚精會神地注視「陌生人」,象樹林所有的黃鸝當中最好奇的鳥兒那樣全神貫注。

  「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她說,但是心靈沒有賦予這句話任何別人可以察覺的音調變化。

  這是鳥兒鳴叫、唱自己的曲子那樣的不動感情。

  「她沒有認出我來,」傷心絕望的上校大叫道,「斯泰法妮!我是菲利浦,你的菲利浦,菲利浦!」

  可憐的軍人朝金雀花樹前行。待他距那棵樹三步遠的時候,伯爵夫人盯著他看,好象是要提防他,雖然她眼中閃過一種恐懼的表情。接著,她一躍,從金雀花樹逃到一株楊槐樹上,從楊槐樹上,又逃到一株北方樅樹上。在這棵樹上,她象蕩秋千一樣,輕巧至極地從一個樹枝躍到另一個樹枝上。

  「不要追她,」方雅先生對上校說道,「那樣,您會在她與您之間設置反感,以後可能會成為不可克服的障礙。我會幫助您叫她認識您,將她馴服。來,坐在這石凳上。您若是根本不注意這個可憐的瘋子,那麼,很快您就會看見她緩緩走到近前來端詳您。」

  「她!沒有認出我來,她躲避我!」上校反復說著這句話,背靠一棵樹坐下,樹的枝葉為鄉村風味的石凳投下蔭涼。他的頭垂在胸前。醫生保持沉默。不久,伯爵夫人悄悄從樅樹頂上下來,她象磷火一樣上下飛舞,有時隨著風吹樹木起伏而蕩來蕩去。她在每一個樹枝上都停下來窺視這個陌生人。待看見陌生人紋絲不動,她終於跳到草地上,站起身來,穿過草地緩步向他走來。她靠在大約距石凳十尺左右的一棵樹上時,方雅先生低聲對上校說:「從我右口袋裡悄悄地拿幾塊方糖,露給她看,她就會來。為照顧您,我自願放棄給她甜食吃的快樂。她極喜歡吃糖。借助於糖,您會逐步讓她習慣接近您,讓她認出您來。」

  「她當貴婦人時,」菲利浦傷感地回答,「對甜味菜一點都不喜歡。」

  上校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糖塊,朝斯泰法妮揮動。這時,她又發出一聲野性的呼喊,飛快地朝菲利浦撲過來。然後,她停下腳步。他引起她本能的恐懼感,這恐懼感將她懾服了。她望望糖,扭過頭去;再望望糖,再扭過頭去;如此往復,好似那些可憐的狗:有人在慢慢騰騰地背誦字母表,主人禁止這些狗在人家未道出最後一個字母之前碰某一盤菜。最後,動物性的狂熱戰勝了恐懼。斯泰法妮快步朝菲利浦走來,靦腆地伸出棕色的美麗的手好抓住她的獵獲物,觸到了情人的手指,逮住了糖塊,消失在樹叢中。這可怕的一幕終於使上校肝腸寸斷。他淚如雨下,逃至客廳。

  「難道愛情還沒有友誼勇氣大麼?」方雅先生對他說,「我一直抱著希望,男爵先生。我侄女從前的狀況比您看見的還要可憐呢!」

  「那怎麼可能?」菲利浦叫道。

  「她終日赤身露體,」醫生又說道。

  上校作了一個厭惡的手勢,面色煞白。從發青的面色中,醫生覺得這是某種嚴重病狀,走過來為他摸脈,發現他正在發著高燒。醫生一再懇求,終於叫人將他安頓在床上,並為他準備了輕劑量的鴉片,以便讓他平靜睡去。

  有一個星期的光景,德·絮西男爵常常陷入致人於死命的焦灼不安之中。此後,很快,他的眼中再沒有淚水了。他常常心如刀鉸,無法習慣伯爵夫人精神錯亂在他面前呈現的情景。但是可以說,他向這種殘酷的處境妥協了,從自己的痛苦中找到了鎮痛劑。他的英雄氣概無邊無際。他有勇氣給斯泰法妮挑選甜食來馴化她。他那樣細心周到地給她帶來這種食物,他那樣善於一步步有分寸的征服情婦的本能——這是她的最後一片智慧——,終於使她變得前所未有的那樣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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