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當晚,拉烏爾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愛的消息就在上流社會傳開了,一些人對此加以指責,另一些人則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萊勳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瑪奈維爾夫人等為她辯護,可是她們那種不恰當的熱心卻正好使人相信傳聞。拉烏爾星期三晚上出於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兒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費利克斯沒有陪他夫人同來,因此,拉烏爾得以和瑪麗交談了幾句,談話的內容平常,然而語調充分表達了兩人的感情。瑪麗因早有奧克塔夫·德·岡夫人提醒,對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會的處境關係重大,她向拉烏爾也說明了這一點。於是,在這群貴婦中間,他們倆唯一能享受到的樂趣就是仔細玩味心上人的聲音、動作、姿勢和看法,他們緊緊抓住細小的事來交流感情。有時雙方的眼睛同時注視著一件東西,像是在上面鐫刻兩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時他雖然在談話,眼睛卻在欣賞情人微微伸出的腳,那顫抖的手,還有那不停地、意味深長地擺弄著首飾的手指。此時,他們不再需要語言和思想,而是通過物件互訴心曲。這些物件是那麼能傳情,以至一個正在戀愛的男人往往讓別的男人給自己所愛的女人遞送茶杯、糖碟或是別的什麼,以免被周圍那些好象什麼也沒看見、其實把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人覺察出他內心的慌亂。無數的欲念、大膽的願望、激烈的思想都從目光裡小心地流露出來。在這裡,躲開眾人的視線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封長長的情書一樣能表達感情,如同一個親吻一樣能使人銷魂。愛情因為有各種顧忌而更膨脹,因為遇到各種障礙而更增長了。這些被詛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礙成了劈碎的柴禾,使愛情的火燒得更旺。在這裡,愛情不能外露,只能隱藏在渴求的眼光裡,隱藏在神經質的肌肉抽動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話裡。偉大的愛情竟至於用如此可憐的方法來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愛她的男人身上有多麼大的威力。有多少次,到了樓梯的最後一級才能和心愛的人講一句話,補償整個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無謂的談話!拉烏爾這個不把上流社會放在眼裡的人,將滿腔怒氣發洩在他的議論裡,語言精妙如火花四濺。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的怒吼,一種藝術家碰到難以忍受的障礙時發出的怒吼。這種羅蘭式的狂怒①,這種把諷刺挖苦作為大棒去摧毀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癡如醉,卻使其他人只覺得有趣,他們好象在看西班牙馬戲團裡一頭渾身披掛的公牛。

  ①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阿裡奧斯托曾寫過一首題為《瘋狂的羅蘭》的敘事長詩。羅蘭即法國中世紀英雄史詩《羅蘭之歌》中的主人公,查理曼大帝的侄兒。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還是得不到清靜。」勃龍代對他說。

  這句話使拉烏爾的頭腦恢復了冷靜。他不再當眾發火,讓人家看好戲了。侯爵夫人給他端來一杯茶。

  「您真能逗樂,以後下午四點鐘請常光臨。」她故意高聲對他說,好讓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聽見。

  拉烏爾對「逗樂」這個詞頗為惱怒,儘管這個詞是用來對他發出邀請的。他頓時不再說話,只聽別人講,好象有些演員在臺上不表演,而瞪著觀眾。勃龍代有些可憐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廳的一角對他說,「你怎麼把在佛洛麗納家的舉止態度搬到上流社會來了?這兒不興動怒,不興長篇大論,只能時不時說一句風趣話兒。哪怕心裡氣得想把眾人從窗戶裡扔出去,臉上還是要擺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嘲諷人要輕聲慢氣,對心愛的女人要裝出恭恭敬敬的姿態,不能象驢子在大路當中打滾那麼放肆。在這兒,我的朋友,戀愛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麼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麼你就拿出紳士風度。你太象你小說裡描寫的情人了。」

  拿當耷拉腦袋聽著,活象一隻落在陷阱裡的獅子。

  「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他說,「這個臉色難看的侯爵夫人請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她還覺得我逗樂!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聖茹斯特①要砍這幫人的腦袋了。」

  ①聖茹斯特(1767—1794),又譯聖鞠斯特,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的領袖之一,羅伯斯比爾的主要助手,雅各賓派專政時的公安委員會委員。

  「你明天還會來的。」

  勃龍代說對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殘忍的。第二天,拉烏爾在「去」和「不去」之間猶豫了好一陣以後,還是在一個重要的討論進行到一半時,丟下他的合股人,跑到聖奧諾雷區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當他在門口付車錢時,看見拉斯蒂涅那輛嶄新的輕便馬車駛了進去,他的虛榮心大大受傷;他決心也弄一輛華麗的馬車和一名駕車的小廝。伯爵夫人的車子已停在院子裡,拉烏爾見了滿心歡喜。在情欲的支配下,瑪麗的行動就象時針在發條推動下那樣準確。她已靠在小客廳火爐邊的一張安樂椅裡了。有人通報拿當的名字時,她沒轉臉看他,而是從鏡子裡端詳他,因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會轉身看拿當的。在上流社會,愛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監視,不得不求助於一些小計謀:這就使好些乍一看來於愛情無用的東西有了生命;諸如鏡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們,而不是使用它們。

  「您進來的那會兒,大臣先生正說保王黨人和共和黨人彼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對拿當說,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瑪賽。「您對這件事大概也有所聞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麼不好呢?」拿當說,「我們仇恨同樣的東西,我們在恨什麼方面是一致的,在愛什麼方面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

  「這種聯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瑪賽說,一面看了一眼費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烏爾。

  「您有什麼高見,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問伯爵夫人。

  「我對政治一竅不通。」

  「您以後會參預政治的,夫人,」德·瑪賽說,「到那時,您就是我們的雙重敵人①了。」

  ①瑪賽是當權派,奉行調和折衷政策;旺德奈斯伯爵是正統派貴族;拉烏爾是共和派;所以瑪賽說伯爵夫人將成為他們的「雙重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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